《吹云记》 半夜三点钟起来。黑暗里突然蹿过来一条白狗,狗围着我嗅了一圈走了。白天人的味道,它有记忆了,狗没有叫,摇摇尾巴又回到角落里躺下来。隔着窗子见叶行一与张唐睡相俱不好,叶行一以双腿夹被子,拥被入怀,以头拱入,如同小孩吃奶。张唐睡得口涎交横,不时咂巴一下嘴,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就是“咕叽、咕叽”地磨牙。我默念一声一一悉达多——悉达多,如佛陀见宫女睡相起弃世出家之念,到门后摸出一支好大的竹棒,然后开了门。**的好星星如落雨一样,远处的山脚有一层白色的东西升起来。我知道时辰到了,再晚就会错过的,赶紧走到院子里收拾东西。这两个贼厮睡得像死过去一样,发出很大鼾声,随着每一次呼气、吸气,震得房梁上落下灰来。
来的时候我带了三个黄酒坛子,一个比一个大,都放在车的后备箱中。其实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起,我到各地旅行都带几个酒坛子。一般是陈绍“女儿红”的坛子,这种坛子口小,贮云后���桑皮纸封上,积年不坏。每次收完云,用墨笔在口上作一神符,神符日:“无心出岫,郁勃丹垠。”可存放五十年左右。客来相对无语时,搬出一坛子,对客人说这是一九九四年的云彩,皖西白马尖收集的,上品,轻易不动的。用牛毛针扎破,念动咒语,喃喃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起初坛口似乎没有一丝动静,大约一个时辰后,只见坛口升出一缕白烟,初,极细,肉眼几不见。袅袅白烟直升虚空,转瞬即逝。久而久之,如牛奶似的从坛口汩汩涌出,状如章鱼的触角,向四处伸展,又像一株妖花,枝叶蔓生,伸出去的枝叶从四周环抱过来。雾气如神魅附体,无孔不入,先是漫过脚背,然后漫过脚踝骨,渐渐过脐,渐渐过乳,渐渐齐到脖梗子,如同一个溺水者没入水中。这时,画室中只有浮在雾气中的几个脑袋,个子矮的连脑袋也看不见了,他就急得往凳子上爬,有时甚至急得呜呜地哭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我弯下腰,在浓重的雾气中摸到坛子口,赶紧用手去掩它,白雾顽强地从我的手指缝中钻出来,掩也掩不住。我在雾气中摸索到这个哭的人,拉着他的手,然后让他跟在我后面走。哎!向左,再向右,上桌子,睁眼,往四周看。没有不惊异大笑称奇的。这种活动每年都要举行几次,主要是在天气非常热的时候,一年作个三五次法。作多了对胆不好,这玩意儿耗散胆气。
在吹云的时候要做几个准备工作。画室里不能受潮的东西要盖上点,有关节炎的人不能让他看。酒糟鼻、秃头、害眼、歪嘴的都不能看,怕冲犯了云神。胖子不能看,因为他体积大,活动起来,会带风,这样不利于云气聚结。吹云之前,先放一段山间鸟鸣,以鸣春为佳,每次鸟鸣间隔五分钟左右,间以淙淙流水音、风声。竹林在风中偃仰起伏,芒草当风,露出白色的叶背。轻轻地敲桌子边,作伐木丁丁的声音,一人喊:“顺山倒哕——后面继起——顺山倒哕!”这时音乐起——一个人齉声齉气唱道:“天上星,朗朗稀,莫笑穷人穿破衣,十指伸开有长短,树木琳琅有高低,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时辰已到,吹云开始——
大约一顿饭工夫,吹云结束!主客寂然,嘴上都叼了一支烟。连咳带呛,开开窗子,散散雾气。如果从后院看,三楼的窗口涌出腾腾的雾气,像着了火一样。但是附近的住户也是见多识广,丝毫不以为怪,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去打119的。
夜里三点多钟,我走在上山的路上。在竹林里撅了一根竹子,前面挑了一个坛子,后面挑了两个坛子。草丛里传来虫子的繁响,远处有几个萤火虫高低上下地飞。这种虫子昨天晚上把张唐和叶行一都看哭了,说很多年没见了,想死了!呸,太文艺了。
露水很重了,山道上的树叶盛不下那么多水,都低垂下来将多余的水倒掉。我走到山顶的一个亭子里,把凉鞋脱下来,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就着一点微光开始书神符。这是师傅教的,用朱砂写。写完了正面,然后写背面。“盘婆罗,十九洲,罗刹鬼,嘟嘟嘴,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云气都入我坛中,贮以清冷水,放之白鹤丛。”将三只坛子序序伦,大的在前,两只小的在后。将这些神符焚化了,桃木剑、杏木刀陈上,然后我嘬唇长啸,啊!奇迹出现了。
远近的云成阵地向山亭上涌过来,疾如奔马,密如蚊阵,有些没有涌进去的云气,急得围着坛子直打旋。我在旁边安慰它们:“不急,一个一个来!”有些逸到外面来的,我用手掌把它们往坛子里面赶,像赶一群羊一样,它们都很驯顺,头尾相接,都钻到坛子里面去了。收完了云,天都麻麻亮了。我把东西收拾好,担下了山。路上遇见一辆车,在后面“嘟嘟”按喇叭,我就站到路边让车过去了。
张唐与叶行一在农家小院里饱餐战饭,精赤着背,头上都吃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