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午夜林中,虫鸣震耳,连风都是热的,深山中的草木清香随着呼吸间一进一出,即使是这种时间,也会让人混沌的思绪多少清醒几分。
周遭人烟**,零星可见小门户家的几点光芒,两个刚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年轻小伙子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老周家那事你听说没?”背着双肩包的那个慢吞吞地点燃了一根烟。
“啊,听说了,现在这事还有不知道的吗?换了我真就想提刀去讲道理了,还能在这忍气吞声的?”另一个也接过烟,装模作样地掸了几下烟灰,“好几条人命呢,我拼死拼活也要……”
一番“豪言壮语”到了嘴边愣是没说完,背包的那个就抬手打断他,直起腰板瞪着眼睛四处张望,活像只炸了毛的野猫。
“你闻没闻到一股什么味?”背包的问。
另一个皱起鼻子闻了一下,脸色也变了:“有,像是血腥味,是不是什么野鸡野兔的烂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顿时觉得刚刚还算宁静的黑暗突然变得诡异至极,他们下意识地踮着脚尖前行,背包的小心翼翼打开手机的灯光,四处一晃,忽然看到了什么,吓得一声尖叫。
四下一片漆黑,静得诡谜,另一个被这尖叫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他还没来得及抱怨,就看到十几步远的一颗树下,两个浑身带血的人影被手机的光芒照得分外骇人。
两个高大的男人,一站一躺,乍一眼看过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都是乱糟糟的头发,鲜血和泥巴混了一脸。
背包的那个总算回过神来,壮着胆子向他们靠近:“没事吧你们?迷路了?我帮你们叫救护……”
站着的男人一怔,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斯文的笑容,他的白衬衫虽然被污渍染得几乎难以分辨,可这样一笑,却仍然给人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
“可能真要麻烦你们了。”他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我和朋友来爬山的,半路出了车祸,本来想求助却找不到人家,手机刚刚还关机了……”
两个小青年顿时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递上一瓶水:“这里本来就偏僻,路还不好走……你们车在哪?”
“那边。”男人抬手一指,“里面有救急的药,还有啊,我之前叫了朋友来,估计快到了,黑色雪佛兰,也麻烦你们帮忙接应一下?”
看着眼前男人有条不紊的模样,小青年们也顿时安心了似的,转身就忙活起来,一个等车一个取药,等他们的身影跑得几乎看不见了,男人嘴角的笑容才一点点淡了下来。
他淡漠地垂下眼,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俯身蹲下,从后腰中取出一只手枪,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
“唐队。”白衬衫男人的声音依旧温柔亲切,却听得人背后发凉,“要不是你浪费了我*后两颗子弹,我也用不着和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周旋,你无声中救了两条人命呢?”
躺在地上的男人似乎伤得很重,他一只手臂紧紧抵住身后的树壁,上面是深浅不一、触目惊心的伤痕,他浑身上下也几乎被鲜血浸透了,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能证明他此刻还一息尚存。
疼痛是*强的药剂,呼吸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失去过多早已让他意识模糊,只有这种疼痛能让逐渐昏沉的神经一次又一次地跳跃起来。
不能忘,他想,这个夜晚,这种闷热,这样的疼痛,眼前这个人……
**不能忘。
“别再追我了,你追不到的。”白衬衫男人偏头打量他,像是十分配合似的,把自己的脸凑到他的眼前,“今天只是一次意外,你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后救得了谁?还是说——”他一把捏起他的下巴,“你想让我带你一起,亲眼看着那个你没有救下的孩子和你妹妹一样,被开膛破肚,痛哭流涕地求饶?”
躺在地上的男人呼吸一窒,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撑起上半身便要揪住他的衣领,却不想对方早有准备,反手一挥,枪托直接击在他的太阳穴,眼前原本就融在黑夜中模糊不清的景色更加难以分辨,他重新倒在地上,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既然知道真相是残忍的,为什么要亲手揭开它?”
他想回答,可眼前却已经漆黑一片,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来,不想又一记重击在脑侧,接下来的话语也开始带着梦境般的回响。
“唐队,如果当年你死了,我的世界就会多一份清静了吧?”
耳边有风声,有虫鸣,他躺在血腥扑鼻的草地上,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的大海,疲倦与困意将他包裹,男人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他任由自己缓缓沉向黑暗。
混沌的意识中,他模模糊糊睁开眼,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冷漠,眼中似是带着恨意。
这种目光让他心惊。
“死是一种解脱。”少年开口,微微扬起脖颈,上面有一圈青紫的痕迹,他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如纸般惨白,“唐殊,你有什么资格解脱?”
*后一句话仿佛一记警钟,唐殊猛地清醒过来,伤口的疼痛重回体内,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挣扎着发出模糊的声音,只觉得一道光芒照在脸上,眼前是几张熟悉的面孔,伴随着关彤带着哭腔的安慰。
“没事了,唐儿,没事了。”关彤红着眼,整张脸被泪水浸得发亮,她颤抖地握住唐殊的手,近乎耳语地安慰,“我们带你回家,没事了。”
唐殊吃力地环顾四周,来往的医护人员和嘈杂的声音让他头痛欲裂。
“林沉呢?”唐殊声音嘶哑,眼中满是血丝,“我说林沉呢?!”
关彤一愣,随即垂着头沉默。
没人回答。
没人能够回答。
**章 你好,季医生
初春,天空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看不见太阳,微潮的空气透过窗子的缝隙钻了进来,带着一股子霉味,是暴雨前的征兆。
季青舟叼着一根烟,脑袋埋在电脑后面,她头也不抬地摸过打火机将烟点燃,深吸一口,没精打采的面孔上终于多了点人气,只是神色还有些恹恹的。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键盘,光标在屏幕中的文档上跳跃,资料上的照片和对面那个软骨头似的坐在沙发里的少年一模一样。
“姓名:陈冰
性别:男
年龄:19岁
病症:恋物性异装癖
****:……
恢复过程:……
陈冰高高瘦瘦,面孔标志而清秀,苍白中透着青玉色的肤色和微挑的眼角平添了几分桀骜,他从头到脚一身的**,看不出什么异装的征兆,更看不出什么恋物的癖好,他一边玩手机一边瞟着电脑后只不停“冒烟”的季青舟,半开玩笑似的问道:“季医生,您是真不怕得肺癌啊?”
话音刚落,那边打火机又咔嚓一声,一支新烟被点燃了。
陈冰:“……”
“你也真是不怕瞎,来这儿后你打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游戏,搞什么心理**,去治治网瘾吧。”季青舟夹着烟,总算从电脑后探出脑袋,“你没忘了我这儿是按小时收钱吧?大少爷?”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五官精致而秀气,肤色极白,衬着浅褐色的眼瞳,给人一种狐狸般的狡黠。
陈冰收起手机,露出一个甜美而“富有”的笑容:“知道,可我有钱烧得慌,**不败家就皮痒。”
陈冰是个如假包换的富二代,一个星期前他被愠怒的母亲送到工作室来,连带着一兜子从房间里搜出来的短裙和丝袜,“异装癖”被发现的陈冰却从头到尾都端着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离开前还结结实实吃了陈母一个大嘴巴。
不配合**的患者十有七八,陈冰就属于*典型的那一个,你说东他扯西,你发怒他得意,且每次与陈母接触时二人动辄争吵,吃嘴巴实属家常便饭,母子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心理疾病大多和患者的生长环境、家庭因素有关,陈冰对母亲几近仇视的情绪和母子之间畸形的沟通,可以说是陈冰心理疾病的导火索,每次陈母脸色气得发青,陈冰就笑得像朵牡丹花,反倒**了仅仅几天后,对季青舟这个陌生人开始掏心掏肺起来。
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季青舟抬眼打量着陈冰,接触下来,这位“异装癖”患者的各种病情都只浮于表面,焦虑与羞耻感在就诊后的几天内就莫名消失,*近的表现也只是从陈母的口中得知“他在不断购买一些女性用品”。
眼前的帅小伙子笑得人畜无害,季青舟缓缓吐出*后一口烟,一个想法忽然在心头涌现。
她看着陈冰,开门见山地问道:“装的吧?”
陈冰一头雾水,没听清似的竟又不知死活地向她靠近了几步:“什么?”
“恋物性异装癖。”季青舟轻轻磨了磨后槽牙,“你装的吧?”
陈冰的脚步忽然停住。
他安静了一瞬,忽然一拍大腿,抬起头来诚恳地看着季青舟:“怎么可能?季医生,你误会了。”
季青舟凝视他半晌:“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恋物性异装癖?”
陈冰一愣,随即松了口气似的,洋洋得意地回答:“就是靠长期穿戴异性服装,打扮成异性模样来激发性兴奋的病症,是一种比较常见的……”
陈冰在季青舟的注视下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却半天没有回应,对面季青舟的神色似乎变得愈发深不可测。
“季医生?”陈冰试探着问,“我说得怎么样?”
“挺好的。”季青舟平静地、慢条斯理地回答,“你这是给我背百度百科呢吧?”
雷声不断,大雨却迟迟不落,此刻已经天黑,以为要下雨的路人四处乱窜,便利店和房檐下挤满了人,大路小路的车都堵得一眼看不到头。
黑暗中,忽然窜出了两道影子。
随着一位眼尖姑娘的尖叫,一个四肢发达的壮汉张牙舞爪地从巷子口里飞奔而出,他形色慌张,眼珠乱转,就差没把“坏蛋”两字刻在脑门上,在这个并不平静的夜晚,他仿佛脚踩冲浪板,顺着满地的积水边跑边滑,快得几乎闪出了重影。
后面穷追不舍的警察小潘也不顾形象,拔腿狂奔,一边奔一边吼:“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你知道自己往哪儿跑呢吗?前面就是我们——”
随着一声尖锐的鸣笛,小潘的“警局”二字被淹没在大雨里,壮汉显然没有听到,他惊恐地抱紧了手中的东西,玩命似的朝着“不归路”狂奔。
小潘哭笑不得,对着手机吼:“还没追上,有凶器,现场两人受伤,已经叫了救护车……你放屁呢?我也是下班路上碰巧遇到这茬儿!”话说着,眼见壮汉仿佛带着个GPS导航似的又朝着目的地精准无误地转了个弯,可没过两秒,又哆哆嗦嗦地退了出来。
小潘一愣,正琢磨着这人难不成是改邪归正了的时,巷子里走出的一个高个儿男人让他瞬间松了口气。
男人一边夹着把黑伞,一手提着盒外卖,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壮汉却盯着他身上的警服,哆嗦得更厉害了。
小潘喘着气:“唐队,刚才路上碰着一入室抢劫的,伤了两个人,我一路追到这儿来……”
同样刚准备下班的唐殊眉毛都拧到了一起:“怎么好事儿不找你呢?”
潘非有苦说不出,抬手抹去一脑门的汗。
唐殊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他五官英俊,眼珠漆黑明亮,只是黑青的眼圈和难掩的倦色让人平白觉得难以接近,加之此刻手上的一份外卖由热变冷,饿了整整**的刑侦大队长唐殊恨不得把眼前这壮汉和外卖放进微波炉里一起“叮”了。
唐殊比壮汉高了一个头不止,居高临下的俯视更是让人觉得危险迫人,他站在原地向后扬了扬下巴,消耗着自己*后的一份耐心:“前面拐个弯再走两百米就到我们‘老家’了,你是自己去还是我给你带路?”
壮汉吞了下口水,眼见着前有狼后有虎,便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从雨衣中摸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锤子。
唐殊:“……”
潘非小心翼翼地提醒:“那就是凶器。”
唐殊在壮汉已经紧张到颤抖的瞳孔下把外卖和雨伞轻手轻脚地方到还算**的地方,他平心静气地看向壮汉:“兄弟,现在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你配合下工作跟我走,大家都不容易,是吧?”
壮汉肥哥的一脸肉已经挤成了一团,脑子灌水的他空白了一秒,随即挥着锤子怒吼着朝唐殊冲了过去,围观人群开始此起彼伏的尖叫,好像锤子已经砸到了他们身上。
唐殊定了定神,睡眠不足让他的视线和大脑都有些缓慢,可眼前自投罗网的目标身躯庞大,手再抖也偏不开靶子,且肥哥的攻击自带音效,唐殊略一判断,干脆利落地抬腿一踢,眼见着肥哥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他也几乎是同时将肥哥的手拧到了背后,单膝顶住他还在挣扎的庞大身躯。
潘非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到了肚子,他拿着手机汇报状况:“没事了,嫌疑人被抓住了,是唐队……等一下!唐队?!”
潘非一嗓子没吼完,只见刚用手铐把肥哥锁好的唐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手作势要勾起地上的外卖袋子,在众人看向英雄一般的行注目礼下,配合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哐当一声,一头栽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一瓶安眠药从唐殊的衣服里滚了出来,落到了潘非的脚边。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
潘非动也不敢动,脑门又糊了一层汗,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唐队他……他又倒下了。”
分局办公室,唐殊四仰八叉地被丢在几把椅子拼成的临时单人床上,脑袋下面垫着一摞书,他身高腿长,双腿有些无处安放,十分别扭地搭在外面,来往不知情的保不准会以为这是一具生前死后都不受好待遇的尸体。
“入室抢劫案的受害人一名死亡,一名重伤抢救过来了,嫌疑人也都……”实习生徐小夏一脸正经地走进来汇报,却被唐殊吓得一个激灵,随即胆战心惊地转向潘非,“潘哥,唐队这么睡是不是容易落枕啊?”
“这里又没床,凑合吧,他又几天没合眼,也该倒了。”潘非习以为常地起身凑过去,顺手给唐殊披上一件衣服,“嫌疑人怎么了?”
“哦,缺钱,临时起意,锤子是半路上工地里捡来的,我们核实过,监控上的确有他捡锤子的录像,他与被害人也毫无关系。”徐小夏连忙递过资料,“等唐队醒了你直接给他看?”
潘非有些忧愁地瞟了一眼已经彻底黑透的天:“行,那今晚我就在这凑合吧。”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次,反反复复的,潘非也算是习惯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非整理好了桌上的档案和资料,回头一看办公室里已经空荡荡,只剩一个顶着两只黑眼圈加班的徐小夏,唐殊却还睡得人事不省,他刚起身抻了个懒腰,就听到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帮他控制药量吗?”
潘非一愣,与徐小夏对视一眼后露出了个虚脱似的笑,随即转身就要跑,关彤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看起来个子不高弱不禁风的一个姑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上有劲儿也就算了,连声音都咬牙切齿的:“你给我解释下那瓶安眠药怎么回事?”
徐小夏察言观色,嘀咕了一句“关彤姐好”,随即脚底抹油,潘非一脸“当妈难做”的表情:“我不是心疼唐队吗?你看他那黑眼圈快垂到下巴了,再不休息真要死人,谁知道他私下自己吃了多少……”他一哽,视线转移到关彤的另一只手,“您没带‘凶器’吧?”
“我带凶器也不剖你,一脑袋白水。”关彤一把推开潘非,将一份东西丢给徐小夏,“前天那个案子的尸检报告,拿去吧。”随即来到唐殊的面前扒了扒他的眼皮,“睡多久了?”
潘非看了看钟:“五六个小时了吧,估计也快醒了……”
关彤皱起眉,又端详唐殊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在潘非惊恐的目光下恨恨地轻抽了仍在熟睡中的唐殊一个嘴巴,扯起衣服,转身就要走。
潘非和她保持着适当距离,生怕下一个挨嘴巴的就是自己:“去找唐队的心理医生?”
“找个新的。”关彤牙齿咬得咯吱响,“我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他。”
凌晨十二点,环城路。
天空还黑,月亮还亮,只是风格外冷,吹得路旁光秃秃的树枝疯了似的张牙舞爪,怪瘆人的。
周围的大片住宅楼都有些年头了,除了一些定居在此,亦没钱再购房的老住户外,大多都是去留不定的租户,加之附近也没什么供人吃喝玩乐的商区,除非是穷疯了,否则没几个年轻人愿意留在这里体验度日如年的生活。
更何况,这片住宅还牢牢环着一所废弃的医院,夜半醒来开窗透气,两只眼睛就直接能对上“安怀医院”那四个红漆剥落透着诡异的大字。
有钱的不会跑到这里受累,缺钱的也没胆子敢来这里受罪。
但缺钱又有胆的人,这世上还是不少的。
一位身影有些佝偻的清洁工撑提着扫帚,麻木地划拉着地上的落叶、垃圾和灰尘,十分缓慢,堪比生锈的机器。
他做了十几年的清洁工,这片路几条岔子,该往哪拐,闭着眼睛都能摸清。
他扫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直接就坐在路边大口抽了起来,周围的路灯好几个都坏了,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到这张苍老面孔的愁苦轮廓,他熟练地吐出烟雾来,恰巧将眼前“安怀医院”那四个字遮住了两个。
老人盯着那几个字,突然冷笑了一声。
当年这医院也不知道遭了什么难,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了个壳,被闲置到了现在也没人处理,就这么被孤零零仍在这里,白白占了一块地,*关键的是,总是有人隔三差五跑到这来自杀,搞得城北这一片都人心惶惶。
其实他还真有点理解,生活太苦,这么辛苦受累地活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了。
老人将烟蒂丢在地上,抬脚用力碾了几下,又唉声叹气地拿起扫帚来,刚费力地挥了挥,就被不远处传来的巨响打断了。
是短促的刹车声与撞击声。
因为是凌晨,周围又极静,这响动便显得格外刺耳,惊得毫无准备的老人寒毛竖立,他隐约猜到可能是车祸,便丢了扫帚循声一路小跑而去,果然见眼前一辆已经歪到路边的货车,外观倒是好模好样的。
老人跑近了几步,扯起嗓子喊着:“有人没?受伤了吗?没事吧?”
连喊三声,都没人回答。
他匪夷所思地放缓脚步,终于看清了坐在货车中动也不动的、一个男人的后脑勺,他骂骂咧咧地又迈开腿,却突然愣住了。
歪斜的货车,远光灯将前方一段空荡荡的路照得透亮。
路面上,七零八落,血红一片。
关彤轻轻推开季青舟工作室的门,*先出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少年面孔,他两只袖子都撸到了手肘,正拿着只抹布跪在地上,动作利落地蹭着茶几。
看见有人进来,少年也不吃惊,反倒挤出了一脸的笑,仿佛酒楼里的老鸨一般清了清嗓子:“青舟姐,来客人了!”
关彤:“……”
要不是喊出了季青舟的名字,她真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
关彤犹犹豫豫地走进来,还没来得及问少年的身份,季青舟就从书房探出脑袋盯着陈冰:“不该说的别乱说。”
陈冰装傻充愣:“身为你的助手,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几个小时前,装病被戳破的陈大少爷卑躬屈膝地抱着工作室的桌子哭诉自己儿子难做,想出这馊点子实属下策,自己爹不疼娘不爱,身边一群狐朋狗友的,去哪儿都不如在这有**感。
季青舟匪夷所思,她看着眼前这个穿金戴银,连头发丝都油光水滑的小二世祖:“酒店好歹也有张床,在我这儿你就只能睡地板。”
陈冰哽咽了半晌,只能实话实说:“和我妈吵完架后,她把我的卡和钱给收了,我现在浑身上下一共十块零八毛。”
“可怜。”季青舟用一种凉飕飕的语气勉强表达着自己的同情,“你爸呢?你朋友呢?”
听了这话,陈冰一愣,脸上那混账赖皮的表情荡然无存,他抬起头,有点僵硬地回答:“我没朋友,我爸是我**的朋友,可自从我妈赶走他,我们已经两年没见了。”
季青舟闻言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陈冰深吸一口气:“我只有一个恨不得把我锁在家里永不见天日的疯子妈。”
季青舟目光若有所思地又落到了电脑屏幕陈冰的资料上,想起前几次他与陈母相处时那过激的反应,也多少明白了点他心中所想,他心中对陈母的恨并不假,所谓的装病也不是想引起母亲的关爱与注意,纯粹是想把她往死了气。
可季青舟向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也懒的费心思,况且如果真的收留了陈冰,到时候保不准陈母歇斯底里地找上门来,她简单一过脑子,刚打算拒绝,就见陈冰欲言又止地、几近渴求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该找谁。”陈冰攒紧了衣角,“这段时间让我说过*多真心话的人,就只有你了。”
季青舟拒绝的话忽然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我能帮你端茶倒水,我能帮你做饭……姐。”
一个月二十八天靠外卖维系生命的季医生愣住了。
陈冰*懂察言观色,他下了狠心一掐大腿,愣是把一双眼睛掐得红彤彤、水灵灵:“帮你修电脑,帮你做苦力,帮你收拾屋子,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工作室里乱糟糟的,靠垫枕头丢得到处都是,烟灰缸积出了半个小山,桌子上不知名的书籍和笔记本散得左一团右一团。
季青舟眉头一挑,虽然没觉得有什么不爽,但到底还是要承认的确被这小王八蛋捏住了七寸,她想了想,平日里自己的懒是原罪,却也实在不愿意三天两头换个清洁大妈在眼前来来回回,干脆松口:“注意分寸,你妈要是找上门……”
陈冰心领神会,抬手起誓:“都不关你的事儿!”
季青舟收回目光,友好协议就此达成。
陈冰一个人生活惯了,手脚格外麻利,端上两杯茶后就乖乖坐到电脑前打游戏,关彤虽然好奇,却也不好多问,思来想去,只憋出了一句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的问候:“你*近怎么样?”
季青舟夹着烟手顿了下,轻轻看了一眼关彤,没什么情绪,却像把她整个人都看透了似的,一时间再多的秘密也无所遁形。
“我挺好的。”出于客气,季青舟还是简单地应了一句,“不过我建议如果有什么事还是直奔主题吧?”
关彤被她这凉飕飕的一眼瞬间看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下定决心似的抿了口茶,轻声道:“青舟,你还记得一年前那件人体器官走私的案子吧?”
空气安静了那么一两秒,季青舟仍是面不改色,她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睑,随即抬起头微笑:“不好意思,如果是这个问题,我不想谈。”
她礼貌地起身,静静地盯着门的方向,送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关彤一急,也不管那么多,慌忙按住她的手:“青舟,你先别……你能听我说完吗?”
“赵局早就找过我,我已经当面拒绝他,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季青舟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完全没有我爸那个本事,找我去做顾问纯粹只能当个摆设,当初要不是我爸人在国外很难联系,估计也没人会想到我,而且……”
“不是这件事。”关彤深吸一口气,生怕她多说一个字自己脑袋反应不过来,急忙打断,“我是让你帮我救个人。”
季青舟终于露出了一个有些讶然的表情。
“救人。”她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好笑似的,“你确定没找错人?”
她虽然有着这么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但追根究底,自己和救死扶伤也实在是不搭边。
看着她的神色,关彤心里也没底,毕竟她和季青舟连朋友都算不上,交集*多的一次也就是两个月前,她找来季青舟为某个案件的受害者做心理**,现在受害者恢复得还算不错,两个人更是十天半月不见一次面,况且季青舟又是不好相处,软硬不吃的那种人。
可是……
“你的能力不止我认可,赵局也是认可的,更何况一年前的那件案子你是了解的。”关彤咬了咬牙,“他是我们刑侦队的队长……唐殊,她妹妹就是当年受害者之一,他当初为了抓到林沉险些丢命,却还是眼睁睁地看他逃走,至今渺无音讯。”
季青舟一愣,眼中终于没了抗拒的神色,却也只是平静地问道:“听说过这个人,他怎么了?”
其实在很久前季青舟就已经听说过唐殊的名字了,H市有很多起的重案要案闹得满城风雨,许多记者为了知名度、曝光率,围上去的速度简直堪比闻到屎的苍蝇,扒住就不肯放手,恨不得发酵得越严重越好。
唐殊可以说就是这些生命力顽强苍蝇们的宿敌——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天赋异禀的破案天赋,只是这个人,手段强硬,总能把案件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且没一个记者能敲开以他为首的专案组的嘴巴。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饱受某种心理疾病的折磨吗?
“他虽然不说,可我们也知道,他一直在找凶手林沉。”关彤的声音有些颤抖,“慢性失眠已经半年多了,都是在靠**支撑,你应该清楚,做他这行的,没个好身体,好精气神会是什么后果,今天晚上就差点……”
“你找过不少医生了吧?”季青舟含蓄地开口,“如果我不能满足你的期望呢?”
以关彤对季青舟的了解,只要她不明言拒绝,十有八九就已经是答应了,她顿时喜上眉梢,巴不得此刻变成个说相声的变着法把她捧上天:“只要试试,试试就行!其他的就都交给我……”
话没说完,关彤的电话突然响了。
一直装作打游戏,实则竖着耳朵看热闹的陈冰连忙缩过脑袋把键盘按得噼里啪啦响,模糊中只听关彤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现在?好,我这就去。”眼见着要挂断电话,却有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唐儿醒了?他也在吗?”
“唐儿这个人,刚睡醒的时候意志力出奇的薄弱,一会儿到了现场我找个理由支开他,你尽量找机会和他聊聊天?”关彤飞快走到车前,示意身后的两个人上车,“青舟,大晚上的实在不好意思……”
季青舟露出了个清汤寡水,明显打算应付人的笑,刚要开口,陈冰就不知死活地接过话来:“我姐心里估计偷着乐呢,你是不知道她那书房里……啧,两大柜子都是悬疑推理的小说,能到现场去看看简直就是……”
话没说完,季青舟似笑非笑地剜了他一眼,车里立刻安静了,一股难言的尴尬弥漫开来,关彤干笑两声调节气氛:“你弟弟挺活泼的哈。”
季青舟没吭声,她懒得在陈冰身上多费口舌,要不是担心他在工作室无法无天,也绝不会把这么一个拖油瓶带在身边。
关彤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着唐殊的状况,看似零碎,却格外细致,趁着红绿灯的工夫,季青舟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唐殊对你很重要?”
语气不太像是疑问,而是陈述。
关彤一愣,随即轻声笑了:“唐儿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而且……”她像是提起什么好玩的笑话一样,“我俩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早些年的时候我也确实和他表白过,被这臭男人给拒绝了,现在么……单纯的革命友谊。”
*后一句话就明显有些多余了。
陈冰被这女法医的坦诚惊到目瞪口呆,季青舟却不置可否,也不再言语,关彤一脚踩上油门,车子疾驰而去。
关彤的车技快且稳,俨然一个老司机,到了案发现场,她轻车熟路停好车,想了想,把钥匙扔给季青舟:“前面被封了,只有我们能进去,不过周围都是我们的人,也没什么危险,你要是不想在车里,可以出来走走,我去把唐儿找来。”
季青舟根本没接钥匙,直接回答:“我出去走走。”
眼见着快要天亮,风却越来越大了,季青舟一头长发被风扯得左右不定,拍在脸上生疼,挡了大半的视线,她不耐烦地将头发随手束了起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一辆车头染了大半血迹的货车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边,远光灯还开着,车前的地上散布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某些叫不出名字的物体左边一堆,右边一块,又一阵风扑来,满鼻子叫人作呕的血腥气。
陈冰在她的身后“呜哇”一声,虽然很是嫌恶,胃里也一阵翻涌,但还是强撑着捂住嘴巴没有吐出来,让他更加惊异的反倒是正聚精会神打量着面前车祸现场的季青舟,她比普通人要平静许多。
“司机吓傻了,撞了人之后一直在僵坐在车里,动也不动,还是我们给拽出来的,现在还没缓过来,一直说自己是见鬼了,我倒真不知道‘鬼’能撞出这么多玩意的……唐队,这边。”
一个年轻小伙的声音传来,听到“唐队”两个字,季青舟忍不住循声望去。
封锁线外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步伐飞快,矮个的亦步亦趋地跟在高个的身后,正是刚刚说话的年轻小伙子。
“交通事故。”高个儿的飞快扫了现场一眼,他的声音很耳熟,“为什么叫我们来?”
正是唐殊。
季青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起来。
虽然是深夜,可他精神极好,并不似关彤说得那般不堪一击,黑夜中他的目光似乎更加锐利,沉着而冷静,乱哄哄的现场是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存在。
矮个儿的那个继续解释:“不像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撞得太碎太异常,交警队那边也不敢随便处理。”他四处看了看,抬手一指,“那个是目击者,清洁工,叫周英杰,岁数不小了,也被吓得够呛。”
唐殊走到一地零碎、腥气扑鼻的货车前绕了小半圈,忽然问道:“潘儿,交通工具呢?”
潘非被问得一愣:“什么交通工具?”
唐殊敲了敲货车的车门:“现场就这一辆肇事者的货车?你告诉我只有一个交通工具是怎么把人撞碎成这个样子的?”
大概是睡眠不足脑筋实在没办法转弯,潘非眼睛很小,眼中的疑惑却很大,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季青舟就忍不住开口了。
“血迹溅落的距离很大,至少十五米,而十五米的距离,证明了死者在被撞前的移动的速度极快,是徒步行走或奔跑都无法达到的。”
唐殊和潘非都被吓了一跳,季青舟却也靠近了货车,环顾四周,继续说:“肇事车辆是货车,现场除了尸体外,周围却不见其他的交通工具残骸……”
“除了货车,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死者尸体呈块状碎裂,脑组织及血迹是呈放射性的状态散开的,普通的撞击根本无法达到这种程度。”那边隐约传来相关人员的声音。
潘非更是满头的问号,他左右看了一圈:“这位……谁啊?”
唐殊抄着手,目光愈发锐利,面无表情地看着季青舟,毫不掩饰对她这个陌生闯入者的警惕。
浑身带刺儿啊,季青舟默默地想。
她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碎发,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恒久不变的真理,上前几步笑得和蔼:“我是关彤的朋友,心理医生,叫我季青舟就好,见到你很高……”
凌晨的风仿佛憋着一股子气,往死了吹,季青舟纤细瘦弱,外面裹着的风衣几乎被这阵邪风吹上了天,原本就没多少力��的她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栽,脚下的高跟鞋也格外应景地一扭。
她一头撞到了唐殊的胸前。
男人的双手冰冷而有力,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臂,熟悉的烟草味道也被风一吹即散,季青舟自认倒霉,抬起头正对上唐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他垂头看着她,眼底是近乎麻木的疲惫。
“季小姐。”唐殊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很轻,“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不管您是谁的朋友,或是哪个心理医生,犯罪现场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来的地方,我这人……向来和心理医生也不太对付,麻烦您现在离开,行吗?”
季青舟一愣,三更半夜顶着冷风被载到犯罪现场的她轻笑一声,干脆顺理成章地扶着唐殊的胳膊站定,在一旁潘非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也敛去了满脸的假笑,没什么表情地反驳:“你送我吗?”
一句没头没脑的反问,方才严肃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已经准备转身就走的唐殊也被问得一脸莫名:“季小姐,关彤送您来的,您应该找她……”
“既然不是你请我来的,我什么时候走,应该怎么走,好像也不该你来决定。”季青舟咧嘴一笑,说话虽然不留情面,笑容却格外温软,恨得人牙根直痒,“我们才**次见面,用不着搞得这么紧张吧?”
潘非看着唐殊的神色,转身暗地里抹了把冷汗。
唐殊虽然睡了几个小时,可脑袋该疼的地方还是疼得嗡嗡作响,关彤什么目的他心里清楚,每次都变着法子给他找来医生试探,导致他现在一看到这类人就打心里抵触,恨不得插上翅膀就地上天飞得老远,更何况此刻是在案发现场,眼前这姑娘牙尖嘴利,他一心没办法两用,只想尽快找个理由打发了。
“找关彤。”唐殊简单利落地交代给潘非,不再看季青舟一眼。
一边是自己老大,一边是开膛破肚都不眨眼的女金刚关彤,潘非左右为难,只得把季青舟也当菩萨供着:“要不我现在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天这么冷,还是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会儿吧?”
季青舟懒得自讨没趣,她客气地点头:“好,你去忙,我先回去了。”
潘非松了口气,目送着她离开没两步,忽然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传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潘非几乎是下意识护在了季青舟的前面,眼见着一个男人连滚带爬地一路跑了过来——
“真的有鬼我看见鬼了!肯定是鬼,你们别碰我啊啊——”
虽然是男人的尖叫,可尖叫者显然是用力过猛破了音,在满地鲜血和尸体散碎“零件”的夜晚显得格外恐怖,他仿佛一只被人狠踢了一脚的皮球,骨碌着朝着*亮的地方滚去,身后两名小刑警穷追不舍,好不容易将他抓住按在地上,却也是满脸写着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