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之香 那个星期天,我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外面的街上,买了一个佛手。那时,这条街和市场里面一样地热闹,摆满了小摊,其中一个小摊卖的就是佛手。卖货的是个山东妇女,十几个大小不一有青有黄的佛手,浑身疙疙瘩瘩的,躺在她脚前的一个竹篮里,百无聊赖的样子,像伸出来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枝杈来勾引人们的注意。很多人不认识这玩意儿,路过这里都问问这是什么呀,这么难看?扭头就走了,没有人买。我买了一个黄中带绿的大佛手,她很高兴,便宜了我两块钱,说我是大老远从山东带来的,谁知道你们北京人不认! 这东西好长时间没有在北京卖了。记得**次见到它,起码是四十多年前了。那时,我还在读中学,是春节前,在街上买回一个,个头儿没有这个大,但小巧玲珑,长得比这个秀气。那时,父母都还健在,把它放在柜子上,像供奉小小的一尊佛,满屋飘香。 我不知道佛手能不能称之为水果。它可以吃,记得那时我偷偷掐下它的一小角,皮的味道像橘子皮,肉没有橘子好吃,发酸发苦,很涩。那时,我���过词典,说它是枸橼的变种,初夏时开上白下紫两种颜色的小花,冬天结果,但果实变形,像是过于饱满炸开了,裂成如今这般模样。它的用途很多,可以入药,可以泡酒,也可以做成蜜饯。那时我买的那个佛手没有摆到过年,就被父亲泡酒了,母亲一再埋怨父亲,说是摆到过年,多喜兴呀。 以后,我在唐花坞和植物园里看到过佛手,但都是盆栽的,很袖珍,只是看花一样赏景的。插队北大荒时,每次回北京探亲结束都要去六必居买咸菜带走,好度过北大荒没有青菜的漫长冬春两季,在六必居我见过腌制的佛手,不过,已经切成片,变成了酱黄色,看不出一点儿佛指如仙的样子了。 我们中国人很会给水果起名字,我以为起得*好的便是佛手了,它不仅*象形,而且*具有超尘拔俗的境界。它伸出的杈杈,确实像佛手,只有佛的手指才会这样如兰花瓣宛转修长,曲折中有这样的韵致。我在敦煌壁画中看那些端坐于莲花座上和飞天于彩云间的各式佛的手指,确实和它几分相似。前不久看到了残疾人艺术团表演的《千手观音》,那伸展自如风姿绰约的金色手指,确实能够让人把它们和佛手联系一起。我买的这个佛手,回家后我细细数了数,一共二十四支手指。我不知道一般佛手长多少佛指,我猜想,二十四支,除了和千手观音比,它应该不算少了。 我把它放在卧室里,没有想到它会如此地香。特别是它身上的绿色完全变黄的时候,香味扑满了整个卧室,甚至长上了翅膀似的,飞出我的卧室,每当我从外面回来,刚刚打开房间的门,香味就像家里有条宠物狗一样扑了过来,毛茸茸的感觉,萦绕在身旁。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水果都没有它这种独特的香味。在水果里,只有菲律宾的菠萝才可以和它相比,但那种菠萝香味清新倒是清新,没有它的浓郁;有的水果,倒是很浓郁,比如榴梿,却有些浓郁得刺鼻。它的香味,真的是少一分则欠缺,多一分则过了界,拿捏得那样恰到好处,仿佛妙手天成,是上天的赐予,称它为佛手,确为得天独厚,别无二致,只有天国境界,才会有如此如梵乐清音一般的香味。西方是将亨德尔宗教色彩浓郁的清唱剧《弥赛亚》中那段清澈透明、高蹈如云的《哈利路亚》,视为天国的**的,我想我们东方可以把佛手之香,称之为天国之香的。这样说,也许并非没有道理,过去文字中常见珠玉成诗,兰露滋香,我想,香与花的供奉是佛教的一种虔诚的仪式,那种仪式中所供奉的香所散发的香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金刚经》里所说的处处花香散处的香味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 它的香味那样持久,也是我所料未及。一个多月过去了,房间里还是香飘不断,可以说没有一朵花的香味能够存留得如此长久,越是花香浓郁的花,凋零得越快,香味便也随之玉殒色残了。它却还像当初一样,依旧香如故。但看看它的皮,已经从青绿到鹅黄到柠檬黄到芥末黄到土黄,到如今黄中带黑的斑斑点点了,而且,它的皮已经发干发皱,萎缩了,像是瘦筋筋的,只剩下了皮包骨。想想刚买回它时那丰满妖娆的样子,但让我感到的却不是美人迟暮的感觉,而是和日子一起变老的沧桑。 它已经老了,却还是把香味散发给我,虽然没有*初那样浓郁了,依然那样地清新沁人。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它老得像母亲。是的,我想起了母亲,四十多年前,我**次见到佛手的时候,母亲还不老。 蓝围巾 不知为什么,*近一些日子总想起那条蓝围巾。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把它弄丢的了。只记得,那时候,我在北大荒,收到这条蓝围巾,打开包裹,抖搂出来一看,足有一米四长,逶迤在炕上,拖到地上,像一条蓝色的蛇,明显是一条女式的围巾。心里想,我妈也真是的,怎么买了一条女式的围巾。尽管是纯毛的,花了20元,我还是把它丢到一旁,**也没有戴过。那时候,20元对于一般家庭不是一笔小数字。父亲退休后,每月的工资只有42元,也就是说,这条围巾花了父亲近一半的工资。 那应该是1970年或者是1971年的事。那时候,北大荒的冬天大烟泡一刮,冷得刀割一般难受。是我写信向家里要一条围巾。当然,也是为了臭美。那时候,知青不讲究穿,但就像当年时兴假领子一样,戴一条好看点儿的围巾,不显山显水,却成为我们的一种暗暗的时尚。 就像我妈一直不知道我竟然是如此对待她寄给我的这条蓝围巾一样,我也不知道我妈寄我这条蓝围巾时所经历的辛酸。一直到父亲去世,我从北大荒困退回北京,和我妈相依为命好几年之后,才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知道,原来这条蓝围巾上还有我妈的眼泪。 我妈是在**井百货大楼买的这条蓝围巾。一辈子从来没有戴过围巾,甚至连一件毛线织的任何衣物都没有穿戴过的我妈,哪里懂得围巾的品种起码是要分男女的。她只想买*长*厚*贵的,认为那样才是*好,*能抵挡北大荒的风寒。 买好围巾,正好有一位我们队上的北京知青从北大荒回家探亲,我写信时告诉家里,如果围巾买好,就让他帮我带回北大荒。在信的末尾,我写上了这位知青家里的地址。他家离我家不远,也在前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但是,我只重视了知青身份的相同,却忽略了他家与我家的不同。我家只是普通人家,我父亲只是税务局的一个小职员,住在一个大杂院两间窄小的东房里。他家以前是一个资本家,住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虽然经过了“文革”中的抄家,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户人家的气势并未完全消失。我和我妈都以为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竟然到了那个四合院里,成了令人皱眉头的恼人的事情。因为我妈按照地址把围巾给人家送去的时候,人家没让给带,说是孩子带的东西已经很多了,行李包里放不下了。 怪我,除了围巾还买了点儿六必居的咸菜,包好,夹在围巾里。可能是人家嫌沉。我妈这样对我说。 我说是,你让人家带围巾就带围巾,干吗还非要带咸菜。我这样附和着我妈的话说,是想安慰她。我知道,我妈是想让我冬天吃饭时候有点儿就着下饭的东西,她从回家探亲的知青的口中知道,到了冬天,我们吃的菜只有老三样:土豆、白菜、胡萝卜,还都是冻的。经常的菜,就是炖一锅这样的冻菜汤,*后用淀粉拢上芡,稠糊糊的,我们管它叫“塑料汤”。 我不知道,我妈对我这样说,是为了安慰我。人家没有带给我那条蓝围巾,其实,并不是因为咸菜。 那天,我们队上的那位知青没在家,我妈见到的是他妈。他妈根本没有让我妈进屋,只是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就把我妈打发回来了。 我妈虽然出身贫寒,又没有文化,但看人多了,也知道眉眼高低,尽管不讲究穿戴了,但从人家细致的衣服、白嫩的皮肤和飘忽的眼神,也看得出来,人家是在嫌弃自己呢。我妈听完人家这番话后,把围巾和咸菜包裹好,说了句那就不麻烦你了,便离开了那个小四合院。 那天,是腊月天,天寒地冻。而我妈是缠足,抱着围巾和咸菜,踩着小脚,一步步走到他们的那个小四合院的。那天的情景,总让我觉得像是电影《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没让乡下来的亲戚进屋,也是冷漠地让人家站在风雪之中的院子里。 那天,我妈没有回家,直接到了邮局。因为包围巾和咸菜的包上有我父亲写的我的名字和地址,我妈就求别人按照上面的字写在包裹单上,把围巾和咸菜寄给了我。 这件事,一直到我妈去世之后,听我弟弟讲,才知道全部真实的过程。那一年,我弟弟从青海探亲回北京,他的一个同事的妈妈带着十几斤香肠到我家,让我弟弟帮助带回青海,我弟弟面有难色,他自己这么多东西,这十几斤香肠不轻呢,便想只带其中一部分,让我妈给拦下了。等人家走后,我妈对我弟弟说,都知道你们青海那里一年四季难得有肉吃,人家才会让你带这么多,人家让你带,是对你的信任,别伤人家的心。然后,我妈对我弟弟说了让人家帮我带那条蓝围巾被拒的事情。 在我妈的一生中,蓝围巾只是一件小事。不知为什么,却总让我想起。在一个还有出身地位和财富不对等的社会里,人和人之间,不平等是存在的,不经意之间对于他人自尊的伤害是存在的。我们要努力去做的是,居高不自矜,位卑不屈辱,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要有*起码的尊重,而努力避免不经意的伤害。 我只是想起那条蓝围巾的时候在想,如果在收到我妈寄给我那条蓝围巾的当时,知道了事情的真实原委,也许,我会好好珍惜那条蓝围巾,而不至于让它那么轻易丢失。 但也没准儿,那时还年轻,年轻时的心,没有经历过多世事沧桑和人生况味,很多事情不会真正明白。 前些天,我路过前门,发现我家原来住的大院已经拆除,不由得想起我们队上那个知青家的小四合院,便又拐个弯儿,上前多走了几步,那一整条胡同都拆干净了,变成了宽阔的马路。想想,是应该料到的。那个小四合院,我曾经去过两次。刚开始返城回京的时候,那个知青邀请我到他家去过。见到他妈时,我不知道由于蓝围巾我妈受辱的事情,否则,我不会去的,去了,也会很尴尬。只记得正是秋天,长得很富态的他妈,大概早忘记了蓝围巾的事,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秋天到了,要贴秋膘,哪怕是袜子露脚后跟了,借钱也得吃顿涮羊肉。可那时我和我妈还从来没有吃过涮羊肉。 正是秋风起时,落叶萧萧,我想起了我妈。那天去他家见他妈之前,中午刚吃完炸酱面,就了几瓣蒜,怕嘴里有蒜味,让人家闻见了不高兴,妈妈临出门特意嚼了嚼泡好的茶叶。这是当年我妈对弟弟讲的。我知道,这是我妈的老习惯,她说茶叶可以去味儿。可是,去味儿的茶叶,没能帮助得了我妈。我妈的精心,抵不住他妈的轻心。 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妈已经去世二十六年,他妈也肯定早不在了,世事沧桑和人生况味都经历了,世事沧桑和人生况味却依然还在,磨出的老茧一样,轮回在新的一代和新的世风中。 2015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