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台湾独有的城市天际线,米亚常常站在她的九楼阳台上观���天象。依照当时的心情,在屋里烧一小撮安息香。
违建铁皮屋布满楼顶,千万家篷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处。我们需要轻质化建筑,米亚的情人老段说。老段用轻质冲孔铁皮建材来解决别墅开天窗或落地窗所产生的日晒问题。米亚的楼顶阳台也有一个这样的篷,倒挂着各种干燥的花草。
米亚是一位相信嗅觉、依赖嗅觉记忆活着的人。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场一九八九年的春装秀中,淹没在一片雪纱、乔其纱、绉绸、金葱、纱丽绑扎缠绕围裹垂坠的印度热里,天衣无缝,当然少不掉锡克教式裹头巾,搭配十九世纪末展露于维也纳建筑绘画中的装饰风,其间翘楚克林姆,缀满亮箔珠绣的装饰风。
米亚也同样依赖颜色的记忆。比方她一直在找一种紫色,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和地方见过,但她确信只要被她遇见一定逃不掉,然后那一种紫色负荷的所有东西霎时都会重现。不过比起嗅觉,颜色就迟钝得多。嗅觉因为它的无形不可捉摸,更加锐利和准确。
铁板篷架,显出台湾与地争空间的事实,的确,也看到前人为解决平顶燠晒防雨所发明内外交流的半户外空间。前人以他们的生活经验累积给了我们应付台湾气候环境的建筑方式——轻质化。这不同于欧美,也不同于日本,是形式上的轻质,也是空间上的轻质、视觉上的轻质,为烈日下壅塞的台湾都市寻找纡解空间。贝聿铭说,风格产生由解决问题而来。如果他没有一批技术人员帮他解决问题,罗浮宫金字塔上的玻璃不会那样闪闪发亮而透明,老段说。
老段这些话混合着薄荷气味的药草茶。当时他们坐在篷底下聊天,米亚出来进去地沏茶。
清冽的薄荷药草茶,她记起一九九○年夏装的海滨浅色调。那不是加勒比海缤纷印花布,而是北极海海滨。几座来自格陵兰岛的冰山隐浮于北极海蒙雾里,呼吸冷冻空气,一望冰白、透青、纤绿。细节延续一九八九年秋冬蕾丝镂空,转为渔网般新镂空感,或用压折压烫出鱼鳍和贝壳的纹路。
米亚与老段,他们不讲话的时刻,便作为印象派画家一样,观察城市天际线日落造成的幻化。将时间停留在画布上的大师——莫奈,时钟般记录了一日之中奇瓦尼河上光线的流动,他们亦耽于每一刻光阴移动在他们四周引起的微细妙变。虾红、鲑红、亚麻黄、蓍草黄,天空由粉红变成黛绿,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从地平线烧起,轰轰焚城。他们过分耽于美丽,在漫长的赏叹过程中耗尽精力,或被异象震慑得心神俱裂,往往竟无法做情人们该做的爱情事。
米亚愿意这样,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开始也不是要这样的,但是到后来就变成的选择。
她的女朋友们,安、乔伊、婉玉、宝贝、克丽丝汀、小葛,她老,二十五岁。黑里俏的安永远在设法把自己晒得更黑,黑到一种能够穿荧光亮的红、绿、黄而显得出色的程度。安不需要男人,安说她有频率振荡器。所以安选择一位四十二岁事业有成的已婚男人当作她的情人,已婚,因为那样他不会来烦她。安做美容师好忙,有闲,还要依她想不想,想才让他约她。对于那些年轻单身汉子,既缺钱,又毛躁,安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职业使然,安浑身骨子里有一股被磨砂霜浸透的寒气渗出。说寒气,是冷香,低冷压成一薄片锋刀逼近。那是安。
日本语汇里有一种灰色,浪漫灰。五十岁男人仍然蓬软细贴的黑发,但两鬓已经飞霜,那是唤起少女浪漫恋情的风霜之灰、练达之灰。米亚很早已脱离童,但她也感到被老段的浪漫灰所吸引,以及嗅觉,她闻见的是只有老段独有的太阳光味道。
那年头,米亚目睹过衣服穿在柳树粗丫跟墙头间的竹竿上晒。还不知道用柔软精的那年头,衣服透透晒整天,坚质粝挺,着衣时布是布,肉是肉,爽然提醒她有一条清洁的身体存在。妈妈把一家人的衣服整齐叠好收藏,女人衣物不能放在男人的上面,一如坚持男人衣物晒在女人的前面。她公开反抗禁忌,幼小心智很想测试会不会真有天灾降临。柳树砍掉之后,土地征收去建**,姊姊们嫁人,妈妈衰老了,这一切成为善良的回忆,一股白兰洗衣粉洗过晒饱了七月大太阳的味道。
良人的味道,还掺入刮胡水和烟的气味,就是老段。良人有靠。虽然米亚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不拿老段的钱,可是老段载她脱离都市出去云游时,把一沓钱交给她,由她沿路付账计算,回来总剩下些钱,老段说留着吧。米亚快乐的是他使用钱的方式把她当成老婆,而非情人。
白云苍狗,川久保玲也与她打下一片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都会风决裂,倒戈投入女性化阵营。以纱,以多层次线条不规则剪裁,强调温柔。讯息更是早已传出,从一九八七年开始,邪恶的堕落天使加利亚诺回归清纯!一系列带着十九世纪新女性的前香奈儿式套装和低胸紧身大篷裙晚礼服,以及当年王室钟爱穿的殖民地白色,登场。
小葛业已抛掷大垫肩、三件套套装。上班族僵硬样板犹如围裙之于主妇,女人经常那样穿,视同自动放弃女人权利。小葛穿起五十年代的合身、小腰、半长袖。一念之间了然,为什么不,她就是要占身为女人的便宜,愈多女人味的女人能从男人那里获利愈多。小葛学会降低姿态来包藏祸心,结果事半功倍。
垂坠感代替了直线感,厌麻喜丝。水洗丝、砂洗丝的生产使丝多样而现代。嫘萦由木浆制成,具有棉的吸湿性吸汗,以及棉的质感,而比棉更具垂坠性。嫘萦雪纺更比丝质雪纺便宜三分之一多。那年圣诞节前夕寒流过境,米亚跟婉玉为次年出版的一本休闲杂志拍春装,烧花嫘萦系列幻造出飘逸的敦煌飞天。米亚同意,她们赚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骄傲,然而能够花用自己所爱男人的钱是快乐,两样。
梅雨潮湿时嫘萦容易发霉,米亚忧愁她屋里成钵成束的各种干燥花瓣和草茎,老段帮她买了一架除湿机。风雨如晦,米亚望见城市天际线仿佛生出厚厚墨苔。她喝辛辣姜茶,去湿味,不然在卡布奇诺泡沫上撒很重的肉桂粉。
肉桂与姜的气味随风而逝,太阳破出,满街在一片洛可可和巴洛克宫廷的紫海里。电影阿玛迪斯效应,米亚回首望去,那是一九八五年长夏到长秋,古典音乐卡带大爆热门。
一九八七年《鸢尾花》创下天价拍卖纪录后,黄、紫、青,三色系立刻成为色彩主流。凡·高引动了莫奈,姹蓝,妃红,嫣紫,二十四幅奇瓦尼的水上光线借衣还魂又复生。塔希提岛花卉和橙色色系也上来,那是高更的。高更回顾展三百余帧展出时,老段偕他二儿子维维从西德看完***桌球锦标赛后到巴黎,正好遇上米亚,回来送她一幅《与天使摔跤的雅各布》。
因为来自欧洲,用色总是犹豫不决,要费许多时间去推敲。其实很简单,只要顺性往画布上涂一块红、涂一块蓝就行了。溪水中泛着金黄色流光,令人着迷,犹豫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把喜悦的金色倾倒在画布上?不敢这样画,欧洲旧习在作祟,是退化了的种族在表现上的羞怯,塔希提时期高更热烈。老段像讲老朋友的事讲给她听。
老段和她属于两个不同的生活圈子,交集的部分占他们各自时间量上极少,时间质上很重,都是他们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部分,所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提炼成结晶,一种非洲东部跟阿拉伯产的树脂,贵重香料,凝黄色的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