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在世纪末
一位朋友对我说,旅居外国,*令人惧怕的事是夜间失眠,对此我黯然而有同感。
辗转枕畔,一夜无眠,思想毫无拘束,能驰骋得很远。但那样的思想活动与日间的大不相同;田间面对世界,社会中人潮往来,思想得以沟通;静而读书,也是欣然与古哲先贤为友,即使是孤独,也寂寞得多彩多姿。
但是失眠的孤寂感,有如宇宙的宏大,亦有如黑夜之深远,不眠的人像一盏残灯,以一舌残薄的白焰迎战黑暗,有如一兵力抗千军,那种战斗的疲倦感超浓烈,心灵竟愈是清醒,这是一大可怖的吊诡(Paradox)现象。失眠常在中年时发生,令早已饱经百战的人生更添苦涩,至于老贫而失眠,更是一种独醒的死亡,是更可怕的刑罚。
身处外国,夜间无眠,无边的孤寂平添一度空间。心灵的防守线,*脆弱时在凌晨四五点钟之间。此时如因噩梦惊醒,无法再入寐,独在���乡为异客,每先倍思在远方的亲人,意识流继而向家国回归,读过的历史一页页从头掀起,空白而暗淡的天花板有如一张银幕,所谓忧国忧民,原来在夜间失眠于国外之际才是*沉重。
又或许竞忽然心事泉涌,幼时许多淡薄的面孔和稀落的言语,因一场醒而未完的梦而无限地勾起。但是梦破了,如一艘小舟解缆,在野渡无波的河面徐徐而去,那几张长久以前的面孔竟无法与梦的戏剧书接上回般地连上,留下来成为失眠的内容,彻夜难以驱去。好像一个迟来的旅客,站在渡头,目送那一叶他赶不上的孤舟。
而夜凉如水,失眠的人头枕方枕,也有如倚在一条船上,航向如黑夜那样深未可知的世纪末。前景晦暗,在睡不着的时候尤觉其震撼。对于这样的精神考验,智者反而因失眠而遗下不朽的诗句,如老杜:“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或又如在失眠中听雨而自得的蒋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原来儒家精神,像禅宗面壁冥思一样,也在夜阑梦远之际*有参悟的心得。世人皆眠我独醒,当全世界的鼾声如雷般升起,一切感时忧国的心情,都茫茫然上承老杜夜宿江边、无眠时在榻畔的那一截跳跃着火光的残烛。
假如死亡真如古今哲人之所喻,像一场酣寐,而在那寐中的一场短暂的人生,岂不正像一场小小的失眠?还是其实人生本身才有如一寐,方死方生之顷,才是从梦中醒过来?既是如此,生死与醒睡之间的隐喻辩证,竟而有多样的可能性。又或许醒着便是睡去,睡去其实是另一种清醒,怪不得庄周梦蝶,*后连他自己也弄糊涂了。是以睡得好、睡得酣,是人生少有的幸福之一,值得大大珍惜。在摇篮里熟睡着的婴儿,容颜原来是动人的。
在众多失眠而成的诗章里,我*喜欢徐汗的一首:念家聚短篱,炉暖茅舍,妻笑子唤,犬吠鸡啼,殷殷旧情,竟未能忘却。酒醒午夜,花对残更,书断手里,人沓塞北。人生百年一梦,此心耿耿如雪。
在世纪末的访惶里,睡得固是福,无眠也毋须惊恐,黑夜尽处,总有一丸红日,在鸡啼里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