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1、我想快速地了解她,我觉得自己之前错过了她的人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我被一种巨大的热切狠狠地抓住了,我不能够控制我自己。 2、每个**,我和王鹿,我们坐着地铁从闵行出来,我们经过莘庄、上海体育馆,换乘到达中山公园。这一路上,我像只欢快的鸽子,王鹿则像某种供我停歇的广场,她显得有些苍白,不稳,却又足以承载渺小的我。 3、她像个巨大的昏暗的影子罩在我身上,使我透不过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爱德华吉本都无法战胜。我丢下书,隔着书店的玻璃向外看,边上是个健身房,这会儿,健康茁壮的男生和英姿飒爽的女生们正穿着紧身衣经过,每个人都那么快活,生机勃勃,只有我这副模样,有些瞬间我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再幸福。 4、我在各种SNS网站上搜她的名字,搜她的学校,电话号码,搜大熊的名字,搜她邮箱的用户名,尽管我什么也没有找到,但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两年才逐步减少。我能够确认的是,王鹿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像是一个黑洞,一个深渊,我身处其中,燃起一盏鲸油灯苟延残喘,从未想过可以被救赎。 5、我其实对我们这代人已经有点失望了。我的意思就是我们“70”“80”这一代,我们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大多数都已沉湎于工作、婚姻、子女了,人生没有别的追求了。我们被这些东西成就,但也被这些东西杀死。 6、我还记得,他一上车就进了后排,横过来匍匐在椅子上,瘦得整个人脱了相。我想起在北京次见他,他白白胖胖,脸色红润,声音浑厚有磁性,让我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还跟陈曦发消息说,你那个朋友张翔挺不错的,是个人物。但他后来瘦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胖回去,皮肤也变得灰黄,不复当年神采,动辄谈起佛经和死亡,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到底他也就关了一年多,人可真是脆弱的动物,一旦折损,再也无法修复。 7、日常在上海,在工作状态里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更多关于自我的情绪想表达,经常自觉如同一块坚硬冷酷的矿石。一块矿石,有丑陋而黯淡的光,孤零零地趴在大地上。这样的想象(丑陋而黯淡的光)能够给我一些虚妄的力量,以驱使身体去完成那些灵魂不想完成的事。 8、上海的郊区是一个常让我想起古代的地方,因为如果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从郊区到市区,便会是一件需要多加筹划的大事,我们得和对方书信来回,准备马匹和盘缠,总得到秋后才能出发,然后历经千辛万苦,才能见上一面,就像雪夜访戴那样——总之,不用非在今天,我远方的朋友要到来的今天,我却在外奔波。 9、我当前所接受的这种生活也许是错的,我显得太努力生活了,我应该抛下眼前的这一切,把这个郊区的房子卖掉,然后买一辆二手美国车,带着周晓天和小静到寒冷的北方去找萨满追问生活的真谛。 10、未来会怎么样?我们都还不知道。人不可能不想这个,然而也经常想不清楚。周晓天在我家的日子里,时间是被调慢的,这也是他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的。那些日子似乎被切碎了,晴天里,从树叶间隙照下来的阳光,雨天里,凝固在窗户玻璃上的水滴,周晓天说话时喉咙里发出的共振,小静在洗碗池前晃来晃去的样子,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清晰。 11、周晓天就是特别擅长与别人发生非常规的关系,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要是有朝一日进入了一段普普通通的关系那才叫石破天惊。 12、我的这些没有道德感的、从青春期留存下来的朋友们,我有时觉得我深爱他们,他们像我荒漠般生活中的甘泉,可这种爱能存在的原因就是他们离我真的足够远,我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13、我眼看着周晓天和陈曦的生活在下沉,这些年里,断断续续,零零星星,也从其他各种渠道得知,我们那些早年的朋友们,无论是小说版的版主,还是摄影版的红人,他们的境况也都差不多,渐渐在变成民警,快递,出家人,培训师,啃老族,不知去向的盲流,广告公司小职员,小学教师,淘宝店主,忧郁症患者……其中看起来有出息的是个程序员,做了个APP卖掉了,赚了点钱。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它与我们青春时对彼此的想象都差别太大。 14、挂了电话,我觉得自己没有失落和愤怒,反而越发清醒,我意识到,我已经过了三十岁,诗歌对于我来说,显得越发孤寒。论坛早就没人上了,西祠冷落得像西伯利亚的冰原,更年轻的人们现在聚集在豆瓣上,骄傲狂妄的样子一如我们当年,有年轻的男生女生出版诗集,成为新一代的明星,人们讨论的还是朦胧诗、第三代以及那几个翻译多的名字,有人转行写小说,有人转行当教师——诗人本来就没法养活自己,当然有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的老前辈还在一首接一首地写,一本接一本地出,恶狠狠地,仿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周晓天在编辑工作之余还保持着在场,但作品数量锐减,前不久我顺着他的关注还找到了王鹿——当然还有更多漂亮年轻的、热爱着诗和诗人的姑娘……这些,所有的这些,让我觉得疲倦。 15、我记得我还跟彭辉说过,我毕业时定下要跟魔鬼共舞的志向,想来这世上换几件好衣服穿穿,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魔鬼是什么,过去我生在这片土地,却觉得自己与它毫无联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去,现在,栽了跟头才似乎有点点明悟,觉得双脚曾真的踩在上面,如此说来,人不应与魔鬼对立,或世间根本就没有魔鬼,只有你自己,需要被耳光抽醒。 16、到建国路口,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小陈白生生的大腿,想起了张翔去搂她腰的样子,可尽管喝了咖啡,这想象还是不能让我兴奋,我只觉得疲累,更赞叹年轻人的精神。 17、可现在想想,那些痛苦都是扯淡,而且居然都烟消云散不值一提了,要我现在说,就现在——我呆在金华乡下这个民宿的房间里,看着我不知所踪的兄弟留下的信,听着外面愁肠百结似乎要永不停歇的雨声,想着一片苍茫不知如何是好的明天,我得说,那个时候其实是我们好,开心,有力量的时候,我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直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那时的上海就是我们的黄金海岸,第二天清醒地开着车行驶在洒满阳光的高架上,不管是畅通的延安高架,还是拥堵的南北高架,不管是内环中环外环,南京路淮海路肇嘉浜路……适意啊,我们都要幸福地笑出声来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我希望我的兄弟以后不论在哪儿,也能这么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