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浮生若梦 初春的早晨,明净的天。 长风拂过窗外高楼,远远近近的声音在恍惚之间回荡,显得有些冷清。 随着细碎的窗帘拉锁声,阳光一点点地渗透进来。洁白的四面墙,零星贴着几张绿色小画,稍许添了些生气。三张床位占据了这不算大的空间,没有家属陪护的重症监护室异常的安静,只有“嘀嘀嘀”的仪器监护声,提醒着生命仍在继续。年轻护士随意瞥了一眼,习惯了这里无人应答的静默,回头一用力“哗啦”一声将窗帘掀拉到顶。 无数的光斑如泼墨般在眼皮外渲染,靠窗平躺的女子轻轻蹙了蹙眉。 她清晰地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阳光温煦,而后,筋骨劳顿的酸痛、心如刀绞的伤痛,也都渐次苏醒过来。 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面前是湛蓝的深不见底的湖水,白沭已无他想,纵身一跃,任凭波澜将自己吞没。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往往会看到水里有光。深水隔绝了一切声响,唯有水波流动,像一只冰冷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肌肤。一串串泡沫被阳光镀成金色,不断浮向头顶,黑暗逐渐消散,前路明亮起来,梦境般的神光离合,让她感觉从天而降,进入另一个世界。 一阵快节律的高跟鞋声,人还未至,熟悉的音色瞬间将白沭的思绪拉回。 “瞧瞧这眉毛都拧成一根绳了,阿沭,是不是该醒了?” 许久不见,还是这么火爆的性子,想着再不回应她,极有可能直接上手放进一对开睑器。白沭舒了一口气,迟缓地用手背遮住阳光,从指缝中眯着眼看着钟颖,这张娃娃脸半点未变,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张带着红意的小嘴,一双黑玉般的眼眸佯怒地瞪过来,“我脸上有花还是怎么的,这样盯着我看?”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早晨的空气,清新中带着一丝微寒,直钻入五脏六腑,她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空白,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她缓缓转头看这白色的房间、白色的被子、白衣的好友,还有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才伸手将钟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这么久不见,让我好好看看都不行?” 骤然苏醒,她努力地不动声色地适应眼前的环境,有很多话想问,又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周边的事物似乎一成未变,却又像经历了沧海桑田。这种错落的感觉牵扯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而钟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伸手猛戳她的额头:“你还真是脑子进水了,昏迷了一周,醒来就说这种胡话。” 一周?不待白沭细细回味一番,床沿边探出个小脑袋,小兽一般蹿上前来,这才让人看清脸。约莫十岁年纪的男孩,灰蒙蒙的小脸上,五官虽没有完全长开,但细看起仍是十分清秀,怯生生地欲言又止。 钟颖在一旁说道:“喏,这就是你救回的小男孩。那天你拼了全力将他托上水面,自己却沉了下去,搜救队员寻了很长时间才把你救回来。不过后来我听一个参加救援的说,本来都决定放弃了,结果到晚上准备收队时竟远远地看见了你,你说奇不奇怪。”钟颖抱着脑袋使劲摇了摇,面露一副遥想当时的情形着实后怕的表情,狠狠地揪住白沭一缕垂下的长发,“你说你一个旱鸭子凭什么下水救人?凭你骨骼清奇?凭你貌美如花?” 记忆随着钟颖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那日发生的事情像电影一般在眼前过了一遍。当时因为高架桥上出了车祸,整辆公交车撞破护栏坠入湖中。白沭跟随医院120出车救援,谁也料想不到不谙水性的她会先救援人员一步跳入湖中救人。这其中似乎顺畅,却总感觉中间有什么被忽略了,白沭按了按太阳穴,“行了姐姐,我差点因公殉职你还有心情损我。” 自小时候一次游泳嬉戏时游泳圈忽从头顶掀过,险些溺水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白沭再也不愿同水亲密接触。又因为严肃谨慎的工作性质,她一度养成谨小慎微的性格。这样一个白沭,钟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会纵身跳进冰冷的湖水中救人。不过这些话,她没有再问,回来就好。 这时主治医师方旭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与白沭有着相似的眉眼,面色泛黄,颧骨瘦削,凹陷的眼窝藏不住欣喜,上前两步接住她伸出的手,“阿沭你醒了,感觉怎样?” “爸——”白沭眼中一片温润,心中对白诚存着愧疚,可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离开的这段时日,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妈妈……有没有回过家?这些在心中反复问过的问题,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而白诚对女儿则是所有人可见的愧疚。在白沭十二岁那年,全国遭遇金融危机,杭城数十家民营企业宣告破产,他的公司也没能幸免,当年白沭的妈妈便跟人去了国外,此后白诚一蹶不振已逾十年。白沭不得不很快懂事起来,她从私立学校宿舍搬回家,不但要面对繁重的课业,还要照顾白诚的日常生活。 “阿沭,爸爸以后不会让你这么辛苦了。你也要答应爸爸,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 白沭将头埋在白诚肩膀下蹭了蹭,吸吸鼻子道:“爸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回来陪你的……” 说话间她突然顿住,眼前飞快掠过一帧帧画面,想要仔细看清却迅速变为模糊的光影,继而支离破碎成一片一片在脑海里游荡,却又挥之不去。这种感觉如同刚才骤醒时一般,沉闷到令人窒息,只想关闭一切感官,逃避这个世界…… 钟颖连唤几声才令她回神,虽然发觉好友有些异样,但毕竟是在ICU躺了一整周的人,精神涣散、说几句胡话也不足为奇。而白沭也意识到自己难以控制的奇异的飘忽的思绪,在面对周围关心自己的人,她来不及细想,只能集中精神,尽量以快速度回归到看似正常的生活。 方旭将白沭的病历夹翻到近的化验单给她看,并不时回头向白诚解释,“叔叔您看,这几项重要指标均无异常,所以不用担心,我再安排几个检查,做完就可以出院了。”他倾下身轻声说道:“阿沭,你很坚强,我们都替你高兴!” 白沭不太适应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吃力撑起一只胳膊,他正要顺势扶她坐起,钟颖跻身至他们中间,抖抖胳膊将他支开,转头发出“嘿嘿”两声干笑,“不劳方大医生费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医师更衣室。 “来,抬手,哎,好嘞!”钟颖贴身替白沭换下病号服,两人之前下了手术经常一同更衣沐浴,因而也不会难为情。打开衣柜取下自己存放的衣物,感觉瞬间回到曾经熟悉的生活,心中莫名的一阵感慨,她紧紧抱了抱钟颖的肩,想到方才对某人不太友好的举止,问道,“你对方旭唱的是哪出?” 钟颖白了她一眼,“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原谅了那个背叛你的渣男,就算当初被分手没有那么痛彻心扉,可他转身就投入小白花的怀抱你就不气?” “我不气啊。”白沭一副天真无邪气死人的表情,惹得钟颖扑上来对着她的脖子一顿掐,恶狠狠道,“卖萌可耻!你不知道,昏迷的那几天,小白花一到下班点就杵在门口守着,叫他一刻都不能多待,多稀奇呀!和一个垂死之人较这么大劲,我呸——” 嗯,确实做得难看了些,不过“垂死”这词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正要反击,钟颖已经打开更衣室的门,除了白诚、方旭,外面还站着好几个要好的同事。白沭注意到,在几个身影的缝隙中,还露着一个瘦小的身体,焦急地穿插在人群里,又似乎没有勇气走到她的面前。 在和钟颖聊天中她已经得知这个叫牧之的小男孩在车祸中失去了双亲,白沭叹了口气又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小男孩立即小跑上前,瘦小的身体轻轻颤抖。他抬头望着她,眼神中饱含期盼,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白沭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她如今连自己的状况都没能想明白,自然无暇顾及其他。她隐隐感觉到似乎经历过对自己来说绝不应该忘却的事,在记忆中却又找不出一丝头绪。仿佛做了一个深沉冗长的梦,看尽繁华凄凉,大起大落,却在梦醒的瞬间,遗忘殆尽。 或者说,原本就只是一场梦? 她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用手背拍了拍紧绷的额头,对牧之说:“走吧,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同事们已各归各位,生老病死之类的在这帮人眼里如古井无波,何况只是区区七天的昏迷。 但愿一切如常。 “白沭……白沭……” “小白……沭沭……” 耳边听到有人叫她,她回过头,看不见任何人,黑暗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边跑边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仓皇四顾,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从哪来,也不知将要去向何处。 她茫然地问,“是谁在叫我?” “你已经忘我了吗……忘了……也罢……” 忘了吗? 明知是在梦里,却听得真切。那些过往的经历,究竟是真实的,还只是另一个梦境?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周围的浓雾渐渐笼罩自己,昏沉的脑中只有空白。忽然间,眼前出现一片火光,猩红的火焰将整片树林烧得浓烟滚滚,她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奋不顾身地冲向火中。渐渐地,那个身影与自己重合。 她捂住胸口,弯下腰拼命地喘气,痛到**时,她忽然不想清醒,如果这是真的,就让我再坚持下去,直到看清火光里的真相…… 但每到这时,伴随脑中一阵轰鸣,她攥着被子醒来,手和身体颤抖得厉害,她用力大口地呼吸,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噩梦。再一次,再三再四地,自从回到家后,几乎每晚都会见到的噩梦。 她木然从床上坐起,推开窗子,是绿萝叶尖挂着的晶莹露珠,和珠水后幢幢错落的高楼,打开门,听见爸爸熟悉的低沉的呼吸声,心中凝滞了一会,才摇了摇头,将一切暂时丢在脑后,她对自己说:“白沭,已经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