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跪伏在地,只有一双手臂向空中高高地抛去,以至于倾扬到身后,仿佛是两道风中的被扯长了的火焰,急切,飘忽,而且永无休止地呼号着。站在他的面前,谁能相信这是一块冰冷的大理石!看到这尊雕塑的瞬间,它那生命热力的辉耀,就让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不禁怦然心动了。
这尊雕像是摆在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的工作室的一角,和许许多多别的雕塑摆在一起。1902年8月底,刚到巴黎的里尔克,安顿好住处,9月1日的下午,就到罗丹的工作室来了。他是来专访罗丹的,受出版商之约,写《罗丹论》。那年,里尔克27岁,虽然出过几本书,但除了3年前的诗集《我自己的庆典》告别了学步阶段,初显本色,两年前访俄归来写成的散文集《上帝的故事》获得好评之外,还没有什么令人瞩目的地方,巴黎几乎没人听过他的名字。但62岁的罗丹,已是久享盛名的大师了。1902年迁居巴黎,对里尔克而言,意义非同寻常:他出离了一个使他陷于封闭的环境,进入了当时的世界艺术之都,在那里各种现代艺术流派正在走上历史的舞台。
“他是一位老人了。”里尔克后来写道。算起来,罗丹只比里尔克的父亲小两岁。仿佛是对自己在生活中挫败的令人羞愧的父亲的一种补偿,里尔克把罗丹看成了自己艺术上的父亲。罗丹放下手中的劳作,请初次来访的诗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两人相谈甚欢,只是罗丹的时间和里尔克的法语都不允许他们久谈。老雕塑家是闲不住的人,他重新握起了雕塑刀。年轻的诗人则被允准随意地看看工作室里摆放的作品。
工作室里,杰作比比皆是:《断鼻人》《青铜时代》《施洗者约翰》《加莱义民》,还有正在创作中的《地狱之门》……罗丹雕塑的形体语言,向来是一种极限上的呼喊,狂放不羁地挑战着雕塑的语法;那种出乎意外的极度的张力,往往能够在一瞬间,闪电似的凌空落下,照亮你从未留意过的一个空间。
*后,里尔克的目光,还是回到了这尊呼天唤地的跪祷着的雕像上。《圣经》里“浪子回头”的故事,他是自幼熟知的。这个作品,显然是根据这个典故创作的。起初,罗丹将它命名为《浪子》,后来才改称为《祈祷》的。里尔克不理解题名为何要改动,他以为叫《浪子》更好些。后来,在《罗丹论》中,他这样谈到它:
这岂止是一个跪在父亲面前的儿子呢!光是这个姿态,就使上帝成为必需了;在这个因之而屈膝的形体中,纷呈着所有需要上帝的人。
里尔克在雕塑前伫立良久,倾听着回荡在内心的悠远的共鸣。他心中敏感的精灵,可曾意识到,他是站在自己一生的缩影面前了呢?
诗人的召唤
在《浪子》的雕塑前,他倾听着回荡在内心的悠远的共鸣。在音响的丛林中,隐隐约约地,他再次听见了一个高处的声音。
初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他23岁的时候。那年的春末夏初的两个月,里尔克**次远游,到意大利去探索欧洲文明的**。在佛罗伦萨,他遇见了一位比自己年长7岁却已颇负盛名的年轻诗人。倾谈之中,后者友好而诚恳地告诉里尔克,他过早发表作品了。一丝苦涩,掠过里尔克的心头。他对友人的真诚是珍惜的,两人终生保持着相互的敬意。成熟之后的里尔克,也不太喜欢自己早期的作品。19岁的时候,他的《生命与歌》出版;22岁,发表了《以梦为冠冕》和《在早晨的森林里》。但比起他的文学同辈们来,里尔克并不算是出色的。当他开始写作的时候,他的准备不足,受到的教育也不完整,自身的发展也比较缓慢,还谈不上有什么原创性的东西。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歌者,但他的心中有着一种昂扬的歌唱的热望,足以凌驾于赢弱的体质和一切成功、挫折与跌宕之上。正是在那次游历中,写着《佛罗伦萨日记》的里尔克,在旅店的孤寂的夜晚,临窗俯瞰着古罗马文明和文艺复兴的遗风,确认了自己作一个诗人的召唤。
在《浪子》的雕塑前,他意识到,正是这个召唤,与内心所有共鸣相应,它像看不见却又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一样。它也是一切喧响的理由。
浪子!这个他一生所钟爱的形象,带给他多少次的创作冲动!不过,里尔克钟爱于浪子的,并不是浪子前期的那种弃善从恶的自由,相反,他从来就把这种自由看作是徒劳无益的。他所爱和所呼唤的是浪子的回归——这正是他与同时代人的趋赴格格不入的地方。
在回归路上反思、探索、重生的浪子,就是一个不断更新、不断开拓、不断向上攀越的漫游者。正是这种漫游者的精神,在漫长、艰辛、孤寒的诗艺之路上,不断地把诗人里尔克带人新的超越之中。
童年苦涩的经历,可能使一个比较实际的人早熟,也可能使一个富于幻想的人晚熟。里尔克属于后一种情形,更有甚者,他进而不认可那个童年,常常想要重度另一个童年。这种趋向使他陷落在童年的未完成式中。这种痛苦的状态,却也孕育出他绵延的想象力的矿脉。一旦使命感醒来,转机就会出现。使命感的强大压力,宏大的目标,会使人突破了自怜,蕴蓄的才气就被聚焦,被披露出来,这时候他所达到的强度和高度,就与他的天分相匹配了。有的人焦点是在远处的,需要一个迥别于寻常的更大的目标来定位,需要一个召唤来做先知。在这个意义上,创作是不存在突变的,创作只是一个自我发掘天赋到其极限的过程,一个在造物主为他特别设计的画面上一阵阵清晰起来的过程。
他是那个召唤之下的漫游者,单单为了那个召唤。他一生除了给罗丹当过半年多的秘书,刚刚结婚时想在报馆谋个职位未能如愿之外,就没有做过别的事。他没有也不愿意有一个职业,以免精力被分割。他靠稿费和友人的周济过活,一生为贫困所迫。有一次,给一位青年诗人写信,想送他一本自己的诗集,竟然无力购买。口袋里只剩下几个小钱,甚至穷得付不起房租,吃几片蔬菜、一片面包、一杯热茶,他仍然不放下手中的诗笔。“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他以写作为他的天职,这种召唤使他逐渐发现自己的标识,精神也日益强健起来。他竭尽全力去写每一首诗。他告诉那位青年诗人,不要怕耗尽了自己的才能,“3天之后,你就会复原的”。成熟之后的他,绝不愿意重复自己。即使是在*成功的时候,凭着漫游者的精神,他还是不断地喊着:“重新开始!”
贫困不能使他却步,成功也不能使他躺卧,因为他是一个受了召唤的人,而一个受了召唤的人,不可能拥有别的,也不可能被别的拥有,除了那个召唤。
三、罗丹,罗丹
《罗丹论》是一本小小的书,从9月动笔一直到12月才完稿。里尔克先写了一部分,后来干脆停下笔来,好长一段时间,只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罗丹和他的作品。其实早在两年前,里尔克就评论过罗丹的雕塑了,如果仅仅是诠释罗丹的作品,不会如此费时。里尔克是要对作为艺术大师的罗丹本人进行诠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罗丹所作的,看见自己的道路和梦想。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罗丹的学生。他要与罗丹认同,也就是认识自己的内在世界中与大师相呼应的东西,使之成为诗歌创作的航标。他需要把握自己奇异而反复不定的抒情才能,进入自由之境。这样的升越,仅仅有决心和目标是无法达成的,它需要的是经年累月的时日,锲而不合的进取和触类旁通的慧悟。他走了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四五年之后,在《新诗集》**卷问世,第二卷的大部分作品已经写出的时候,他又有机会以罗丹为题发表演讲。这时候的演讲,如同一个刈麦者回头看满田的禾捆时的眼神,是更有自觉意识的经过劳作而得的沉思之作。它成为《罗丹论》的第二部分。讲论的是罗丹,其实是总结了罗丹对他的影响。其中很大一部分,我们甚至无法分辨,他是在谈论雕塑,还是在谈论诗歌?他无意像职业艺术评论家那样来谈论罗丹,他所写的只是里尔克的罗丹,而不一定是艺术史上的罗丹。这却丝毫没有减少《罗丹论》的价值。
因为诗和艺术,本来就是孪生的兄弟,在相倚相亲相感中繁衍着各自的生命。当罗丹还是一个靠工作糊口的学徒的时候,他读到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的《神曲》,就如同得了启示一般感到了战栗,后来他又倾心于波特莱尔(Chanes Baudelaire,1821~1867)的《恶之花》——那现代社会的受难者的喊叫——这两个诗人成了罗丹创作灵感的激发者,这种互动贯穿了罗丹的创作生涯,*终成为一种持久的努力,让他耗费了十多年的心血,创作了史诗型的巨作《地狱之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3B.c.~17A.D.)的(《变形记》,那给了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艺术家们以灵感的诗作,也成为罗丹雕塑的主题。来巴黎后,里尔克根据罗丹的雕塑《俄耳普斯和欧丽狄珂》,写了长诗《俄耳普斯·欧丽狄珂·赫耳墨斯》。而罗丹的《俄耳普斯和欧丽狄珂》则是波特莱尔《恶之花》中的一首诗的视觉诠释。无独有偶,塞尚也深爱着波特莱尔,他是背诵着《恶之花》中的一首诗离开人世的。隔着世代,超越时空,诗人们和艺术家们倾谈着,罗丹以泥土,塞尚以色彩,里尔克以诗句。
据说,1903年初的**,里尔克向罗丹谈起创作上的困境。现状是,他在内心世界里遨游得太久了,甚至是一种对外界的逃避,他的客观性也被扭曲了,是一种热情的简化,一种意愿的完成,一种过分主观化了的生活。这样是无论如何不能走远的。罗丹皱皱眉头,说:“为什么不走出去呢,去看看一些东西,譬如,看巴黎植物园里的动物,一直看它,直到你能写一首关于它的诗!”
里尔克听从了这个建议,写了他的成名作《豹》,它是《新诗集》里*早的诗。就像他的《致一个青年诗人的信》是后世诗人的必读之书一样,里尔克的这段逸事,也为许多后来的诗人所效仿,其中*明显的莫过于美国现代诗人里琦(Adrienne Rich)的成名作《珍妮菲尔婶子的老虎》。
里尔克本人也意识到,《豹》这首诗是不同于以往的。他早期的诗句不够**,而这首诗是靠着**和独到的发现达到诗意的。他尝试着写更多这样的诗,并把《豹》作为这一类诗的标杆。经过几年的摸索,直到1906年,他才能连续而系统地写这一类的诗。他列了上百个标题,逐日将之写成诗。他希望能制造诗,就像罗丹在他工作室制造雕塑一样。他称这类诗为“新诗”。
新在何处呢?新在它们是“事物”的诗,而不再是“感情”的诗。因为他已经告别了浪漫、主观、印象,进入到现实、客观、事物,由一个等待灵感来点化自我的感情,因等待而产生逃避,忍受贫瘠的诗人,变成为一个客观地反复观察事物,“看见”事物,直至有独到的发现,匠人般地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工作着的诗人。这就是里尔克从罗丹那里所学到的。他终于能够脱离灵感的辖制了。里尔克写道:
为了说明对我发生的一切,我所需要的不是感情的乐器,而是陶土。我自然地用抒情诗来造型,要的不是感情,而是我所感到的事物。(1923年2月3日的信)
当然,他所强调的是“感到的事物”,而不是没有经过感知处理的事物,所以没有长期的抒情训练,也绝不能单靠这些事物成诗。“事物”是里尔克从罗丹那里学到的*重要的观念。在与罗丹交谈后的几天,里尔克写道:“总是回到事物,回到事物的生命。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在《罗丹论》的第二部分,里尔克更把“事物”放在了演讲的核心。
在观察罗丹的作品时,里尔克敏锐地提出了关于局部和整体的美学问题,可惜少有论者予以注意。在参观罗丹的工作室后不久,里尔克给曾是罗丹的学生,也是雕塑家的妻子写信,讲到工作室里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局部雕塑:一只手臂、一条腿等,你会想象它们要合为一体,各得其所。“但是,你越往近看,感受得越深,你就会知道,如果这些分开的肢体合一,其总体效果反而更小。每一个断片都别有动人之处,你忘记了它们是局部,它们并不需要那个完整……”
这个观察,无疑是打开了一扇艺术的窗口。我以为,一个局部,如果不是分解,就有可能成为整体的特写,而且有想象力的翅翼张在其上。整体的物象,往往太像物体本身,因此发现的成分降低了,物象符号的意味也减弱了,就会缺少召唤力。一个司空见惯的物体,也是由许多甚至无限多个局部组成的,被观察者的眼睛发现,为他此一时刻的思想和认知预备了众多的载体或符号,而且随观察者和时间的不同而变化无穷,因此一个有限的存在,在时间的坐标上打开了广袤的空间。没有时间,空间将无比狭小。没有时间把事件梳理开来,这个空间将是壅塞而杳无声息的。我们注意到,在《新诗集》中,在选择形象的时候,里尔克使用的局部的“看见”是非常生动而独特的,诗句因此而常新。
里尔克深知罗丹每一个杰作背后的劳苦和艰辛。为了给巴尔扎克造像,他读四十多年前故世的这位小说家的作品,造访他的故地,研究所能找到的所有铜版照片和画像,还读了许多与作者同时代人的笔记。从作家穿过的一件修士的衣袍上,他读到了巴尔扎克粗重的躯干中所蕴藏的精神提示。他甚至请人制作了一件尺寸样式完全相同的衣袍,供雕塑造型之用。数年之后,完全浸淫在巴尔扎克的精神之中,他才开始创作。于是,里尔克也常常这样,先进行深刻的研究,才写自己的作品,一些重要的资料,他几乎会全部抄在笔记本上。
1907年8月9日,里尔克把73首新诗交给妻子,手稿马上被出版商要走了。在年底之前,书被赶印出来,这就是《新诗集》**卷。《新诗集》获得了**的成功。1908年8月17日,《新诗集》的第二卷(98首新诗)也写成了,马上付梓。里尔克把它题献给罗丹。在给妻子的信中,里尔克指出:“第二卷,比**卷更高、更深刻,对事物有更大的距离。”然后,他踌躇满志地写道:“若写第三卷,对事物将会有更客观的实际掌握、更高的意义、更清晰的正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