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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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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 作者:罗伟章
  •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 ISBN:9787536693111
  • 出版日期:2008年01月01日
  • 页数:468
  • 定价:¥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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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出版社
    • ISBN
      9787536693111
    • 作者
    • 页数
      468
    • 出版时间
      2008年01月01日
    • 定价
      ¥24.00
    • 所属分类
    内容提要
    这是一本让人心潮澎湃的书,阅读当中,几次让人落泪;这是一本恢宏厚重的书,以一个农民的一生为缩影,书写了中国百年饥饿史。读此书会让人想到《白鹿原》甚至《百年孤独》。
    聪明文弱的父亲被疯狗咬死,美艳多情的母亲不堪凌辱吞毒自尽;不满五岁即沦为孤儿的何大,四方流浪,历经辛酸,梦想回归自己的根——何家坡。为争夺那块狭小而荒凉的生存之地,何家坡人的祖先曾碧血洒地,白骨撑天。当何大*终在此定居,世仇的阴云立即笼罩了他,加之动荡频仍,灾荒接岁,贫穷和困顿像流沙一样将他掩埋;然而,为了这片能生长庄稼和让他生儿育女的土地,为了人之为人的尊严,他挣扎着,卑微而坚韧地生活着。当云开雾散,他才蓦然发现,自己拼争一生换来的东西,正经历着他无法逆料更无法左右的深刻变迁……
    文章节选
    **部

    父亲何大常常对我说:“要不是那场大冰雹……”
    冰雹发生在谷黄时节,曾祖父李一五反背着的手里,捉住一根柔软的青皮黄荆条,喜色丰润地走在公元1914年的金秋。田埂上杂草丛生,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光头晒得像一片刚出炉的红瓦。黄橙橙的稻田紧邻渠边,渠已断流,田土大部分已经开裂,正是谷粒干浆的好季候。李一五小心翼翼地拨开稻浪走向深处。田**一个洗脚盆大的水凼里,活跃着十几条鲫鱼。鲫鱼暗黑的脊背弓浮于水面,头一律朝着太阳的方向,时扁时圆的嘴唢呐似的吹奏着无声的音乐;李一五要把鱼串在黄荆条上提回去,犒赏受到先生嘉奖的二小子。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卖劲呼吸着的可爱生灵,一时有些不忍,就用黄荆条在水里轻轻搅了一下。他的眼前立时出现了可怕的景象:鱼一尾不存,而是冒出来三条短短的麻花水蛇。李一五退却一步,踏倒了一窝稻穗。他发出“��吁”的声音,想把那些不速之客赶走。水蛇倏然消失,清水变得混浊不堪。他探步上前,又在水里搅了一下,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七条同样大小的麻花水蛇。李一五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钝响。眨眼功夫,坑里密密麻麻堆拥着粘粘稠稠撩着信子的丑陋恶物!“老天爷……”李一五低叫道。他知道这是大灾年的征兆,咸丰年间曾出现过。但是,他没想到来得这么陡。就在他呼唤老天爷的当口,他的鼻子里扎进了一股辛辣的臭味。这是沤得发霉且流着脓血的热空气。紧接着,坑里的蛇悉数隐去,太阳兴冲冲地滚到了乌云的被窝里,蓝莹莹的天空突然黑得像巫婆的奶头。不远的前方,尘埃凝成一团团小小的气球,越积越厚,越转越高,形成山峦一样的云崖。那些在田间偷食稻谷的鸟儿,翅膀上托着恐怖,遭到鞭打似的急匆匆高高越过变幻无常的天空。李一五的眼里蹦出一片紫光,沉重的黑暗和旋转的怪风使他预感到灾祸立即就会来临。他的脸上像被拳头猛击,可他本能地伸开双臂,想护佑一家人的命根子。这是稻谷长势*好的一年,长长的穗子上,缀串着饱满的谷粒儿,穗子呈弧线垂下去,跟前些年公廨里的大老爷戴的花翎一模一样。
    “老天爷,你要长眼睛哟……”李一五的脚趾死死抠住田里的裂缝,屁股撅在天上,目视大地,心向苍天,喃喃地祷告。
    老天爷,你要长眼睛哟,你卑贱的臣民李一五,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李一五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二十岁上,才用一支打杵和一副背荚终止了流浪的脚步,在勾连川陕的米仓山道险峻崎岖血汗斑斑的青石子路上当“背二哥”(用简单的工具下苦力远道驮运食盐等物)。走上这条道,就意味着要交出自己的爱情、青春乃至生命,许多背二哥的*终结局是孤独地累死途中,因此,他们一旦把重物歇在打杵上,就扯开了嗓子乱嚎:“上坡下坎呢我脚杆软啦呵啥喂,你怀身那个大肚呢怪谁也个?也!——”他们希望得到一个女人的回应,想像着某个女人的肚子里正装着他们的精血,以此把藏在指甲和头发丝里的劲也呼唤出来,帮助他们完成怪石嶙峋窟窿坑洼的漫漫征途,同时也为自己勾画虚幻的幸福图景。沿途的女人听了这凄怆的歌声,倒也并不吝啬她们的同情,当背二哥的脚步远去之后,女人会躲在密林深处细唱:“背二哥呀奴的人呢,你寒天腊月只穿一层;我心想与你脱一件啦,我连着那个光身身才两层呢……”同情归同情,可谁愿意嫁给又穷又苦的背二哥?背二哥生就是打光棍的命!李一五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尝不到女人的滋味了,没想到好事情很快就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是1898年一个风雪之夜,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钻进了川陕交界处万源大山一个寡妇的棚屋里。寡妇姓高,原称邱高氏,丈夫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疯疯颠颠做完性事,下床咕嘟咕嘟灌了两瓢凉水,竟一头扑地,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疯狂的劳作没能在邱高氏的田里播下种子……李一五本想避避风寒,捡一条命,却投进了邱高氏温软的怀抱和火热的情欲里。过了那一夜,李一五就不再当背二哥了,邱高氏也变成了李高氏,她便是我的曾祖母。从此,两人勤俭持家,辛苦万状,终于购得二亩薄田。此外他们还租了三十挑谷田。那时候,整个川陕一带,都以“挑”作为计量田产的单位,五挑谷为一亩,一挑打三斗谷,一斗谷五十斤,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购了二亩田,还租了六亩田。李高氏虽是一双小脚,头脑里的野心却跟她的胸脯一样发达,她不仅要扩充田产,还要送儿子读书。大儿子李田她并不抱希望,生下时像一只病猫,一年一度的过去,其智力仿佛没随年岁增长;二儿子李地则完全不同,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就有一种秀才的斯文气象,上八岁后,他被送到渠西一个增姓老先生黑迹斑斑的戒尺下念书。李高氏把人生所有的企望,都押在了后来成了我爷爷的李地身上。可她预料不到的是,从她这辈起,我们这一族人就是妇强夫弱……
    “老天爷,你要长眼睛哟……”在田间撅着屁股的李一五又说。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光头上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接着又砸了一下。两下重击使他异常清醒:冰雹!几十年不遇的大冰雹!他听到了谷粒儿沙沙委地的声音。他的双臂伸得更直,腰弯得更深,想护住身下的稻穗。
    冰雹只不过下了半个时辰,风声止息,日头强硬的光柱捅破乌云,把林木苍翠的李家沟照得又嫩又亮的。李高氏顾不了被冰雹击碎的满院瓦砾,直接向田里奔了过来。她颠着小脚迈过十数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里像有一万只狗刚刚在里面交配过。指头大小的冰块,在青黄相间的稻叶间闪着一轮一轮割人的冷光。稻秆大半被折断,脱开母体未来得及干浆的谷粒儿,九成漏进了土地的裂缝里。李高氏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往复几次,才下田去。她把长襟一绾,做成口袋,将未漏进裂缝的谷粒拾进口袋里。一边拾,一边算计着窝数,如果未遭冰雹,应该打几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里才不过两三斤,何况这些谷粒儿没有干浆,一磨就成水,剥不出米的。这时候,她才空虚起来,五脏六肺直往下坠,终于站不住身子。她不知丈夫去了何处,心里只感觉到需要他的搀扶;平时,她是家里的**权威,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都受她的指使,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软弱。很长时间过去,丈夫并没来接她,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再次环顾四野。李家沟的坡坡岭岭,响彻着恸地的哭声。狗也狂吠起来,只是听起来不像狗吠,而像妇人的哀哭。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乱地挥动,想抓住什么,周围是倒伏的稻秆,没有可供她随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双乳,大声干嚎,响应着天灾给李家沟带来的集体的悲伤。
    李高氏只嚎了几声,立即就哑然了,因为她看见了田**两扇朝天打开的屁股!屁股上两块猪肺形的补巴,是她给丈夫缝上去的。李高氏奔扑过去,发现丈夫的脚和头都插进了田土的裂缝里,头部处洇还出一汪黑血。她一推,李一五像一张废犁倒了下去。
    在他护着的地方,有一窝惟一没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一五死了。
    李高氏狂怒地泼掉了衣襟口袋里的谷粒,疯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门坎上,李地已从增先生的私塾学堂回来。李高氏拉着两个儿子来到稻田之中。两个儿子在家听到满山满岭的哭声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见了亲爹头上的血糊子,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李高氏首先跪下,两个儿子也跟着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着的尸体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没有惊动沟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这个时节,家里早没有积粮,冰雹遍及数十个村寨,找人借粮已不可能,李高氏带着两个儿子,走上了逃荒的路。李家沟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的惨景随处可见。七八成人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开外,万山丛中环抱着一块平坝,生活在平坝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称于清溪河流域。李地对母亲说:我们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盘子也不够舔。李高氏听从了她引以为自豪并寄予厚望的儿子。三个月后一个秋风乍起的傍晚,他们来到了清溪河下游的兴浪滩。这里属宣汉县东巴场管辖。李高氏衣不蔽体,两个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饥饿使他们对这些全然不顾。李高氏在空地里刨。除了越来越湿重的泥土,不见可以下肚的食物。她选定河边一个被石檐遮掩的洞口,将孩子搂紧,做着冻饿而死之前*后的准备。河水泛滥着秋天的碧绿和哀愁,渺茫而近切的铜韵,在黄绿杂陈的草尖上弹响。李高氏嗅到了一丝甜味。这甜味里包容着难以言表的幸福。人在绝望的时候,竟也能感觉到*彻底的幸福,这大概应该是人世间*值得留恋和感戴的地方了。
    就在李高氏闭眼前的一瞬,忽见一叶小船忽忽悠悠划过来。划船的是个老光棍,他单门独户住在对河一个黄土积成的小小平台之上。船刚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觉再次演化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两步扑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怜悯。老光棍看着奶子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于外的女人,让她起来,之后跳下船,凑近李高氏耳边,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高氏听见了他的话,但并没懂得其中的意思,只是记住了“红苕”什么的,只管“唔唔”地应了,老光棍说了声“好”,就让他们三人上船。一到老光棍敞开的门边,李高氏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红苕,一脚跨了进去。老光棍也跟进去,并立即把门闭了,将两个孩子堵在外边。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递给她一只泥巴糊潲的红苕。李高氏抢先啃了两口。老光棍来解她衣服的时候,她坚决不从,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从窗口扔了两只红苕出去。李高氏这才放开了吃,口也不取,红苕在手里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动作跟李高氏同样快,他首先剥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脚地脱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着她那双大奶咻咻抽气。当李高氏啃完那只红苕,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上身被脱光了,用布条做成的裤带也被解开了!她“啊”了一声,飞起尖尖脚,踢在老光棍裸露出的阳物上,老光棍“嚯”的一声惨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将裤带挽了两转,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将衣襟一绾,往那绾成的兜里放进四五只红苕,冲出门去,拉起儿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老光棍牢牢栓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来,两只手分别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条腿,倒提起来,嚷嚷着要把他们扔进河里。这时候,李高氏方知头已谢顶的老光棍竟有这般蛮力,跪下只管磕头。老光棍把两个孩子掼在沙地上,拖着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划着“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只红苕。
    事后,老光棍哭着说道:“大妹子,我本想把你们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粮,就是屋角的那点生红苕,养不活你们娘儿仨。你跟孩子在这里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红苕都带走。”李高氏受了感动,只拿走两只红苕,到河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这两个家伙,蜷缩在沙地上,惊吓得像不会飞翔的鸟。老光棍出来拉他们回去,李高氏不肯,挽着儿子向下游走。老光棍拦住他们,让他们上船,将其送到了对河。李高氏刚上岸,老光棍说:“大妹子,就从这里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个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里有两个财主,一个没生育,一个本有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了,他们会赏你饭吃,或许还愿意收留你的两个孩子。这条路是狗肠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
    何家坡在一座名为“老君”的大山中部,从山脚望上去,峭崖耸峙,似乎找不到一块能放稳一只背篼的平地,大有“陆断牛马,水截鹄雁”之险。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别无选择,领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终于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样爬上来的?站在何家坡西边的古寨上,回望来路,结果根本看不见路,雄奇的山体,前面是坡,背后还是坡,坡坡岭岭之上,砂石、怪树和山岩比庄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黄土,就像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艰辛;石头上暗黑的青苔,静静述说着岁月的苍凉;挂着长长的、如龙头拐杖般粗大树须的古木,显现出傲视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蛮……总之,所有旧式小说中的刁民,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这里也的确出过一个大大的“刁民”,即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罗思举。罗思举父母都是要饭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后山白岩坡一个足有三百平米的山洞里,深夜下地,不哭不闹,却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当顶。他父亲道:“莫是一个贵人呢。”母亲接口说:“长大莫当偷儿抢匪就行了!”罗思举的人生对应了他父母的封赐,先做了小偷,继做强盗,*后做了提督。这个死去多年的武将,整条清溪河流域都亲切地呼他“罗大人”。罗大人为何家坡乃至整条河上的民风,染上一层刚硬而略显暧昧的色彩。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垒,为坚固起见,石缝里嵌进了数不清的麻钱。传说这古寨就是罗思举修的,目的是与另一个大家族争斗。后来,我查阅新修的《宣汉县志》,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寨子明末清初时节就修起来了。那时候,四川经历了频仍的战乱,瘟疫惨惨,灾荒接岁,“城廓俱为荒莽,庐舍荡若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惟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把草根都缠住了。后吴三桂遣部将王藩播乱四川,六年践踏,川民“皮穿髓竭”。(一说农民起义将领张献忠滥杀无辜。)人已为患,蛇虫猛兽当仁不让,《明清史料》载: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昼吞食者;有乡居散处,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县,城垣倒塌,虎亦有径行拦食者。”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几乎人烟断绝。康熙四年,由太子保、四川巡抚李国英准奏,招两广、闽黔之民实东西川,且规定:“凡地土有数年无人耕种者,即系抛荒,以后如已耕熟,不许原主复问。”(《清圣主实录》)如此一来,两广闽黔之民弃家而往,攘攘熙熙,如同蝼蚁。当时移民分南北两线,南线从贵州过黔江至重庆,北线则渡白河翻巴山至川东北,其中宣汉是北线移民的重要通道,也是他们“插占为业指手为界”的重要据点。他们每流寓一地,便垦荒丘,刈深箐,结茅庐,竖板屋,傍谷附山而居。何家坡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何家坡地薄物匮,先涌入者为阻止后来者上山,就修了寨子,见山下来人,便借寨子为屏障,以火铳射杀之。这是一场争夺土地的战斗,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古寨便成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音符,数百年来,一直响彻在何家坡的山峦沟谷之间……然而,对眼下何家坡的大多数人来说,并不认同这段历史。他们认为何家坡这个村落的形成,与一座坟有关。那座坟就立在古寨的**,名叫“打狗坟”……
    李高氏挽着两个儿子,向东边的村落走去。两袋烟功夫,他们来到一个半亩大小的堰塘旁边。从堰塘边一条小路插过去就是村子。随处可见的苦竹、慈竹林中,散淡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贫穷比李家沟尤甚。这就是何家坡!不过,确有几户有钱人家。*发财的是何华强,他祖上靠种罂粟发了家,后来禁种罂粟,至何华强的上一辈,家境便呈现出衰落的景观,好在他父亲及时去世,精明的何华强主持家政,终于使之重现生机。何华强说,他可以容忍一切,但决不容忍贫穷,他认为贫穷不仅丑恶,���且卑鄙,因此,他对“穷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家产与何华强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说的两户人家,一个名叫杨光达,妻苟氏,老两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的那家;一个名叫何兴能,妻张氏,张氏不出,何兴能本想再娶一房,无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可以勉强维持生计。李高氏到这里来,并不想把儿子送出去,只是想讨得一口饭吃,再过些日子,她就打算往回转,只要冬洋芋下种,来年就不至于流落他乡,但她想,老光棍说的那两家人,一定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同情心,因此直接寻他们去了。她首先到杨光达屋里要饭,杨光达只是将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将她轰了出去。杨光达的脾气本来就孤僻古怪,儿女暴死之后,他更是得了一种怪病,怕光,怕人,连几十年熟识的坡上人他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脸阴郁和时时翻出的白眼,同时也恨他,满坡人都姓何,惟他姓杨,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杂草,随时都想将其拔掉。李高氏又到了何兴能家。何兴能两口子却是分外热情,立马打发了她两碗饭,李高氏给儿子一人一碗,他们蹲在门坎边吃了。李高氏千恩万谢,就要离去,张氏又盛出一碗饭,给李高氏吃,李高氏把饭分成两份,又让给两个儿子。李田二话不说,用黢黑的手指往嘴里塞,塞得喉管香肠一样挺立着;李地却坚决不吃,要妈妈吃。何兴能和张氏大受感动,让他们进屋来,张氏重新生火做饭,管他们吃了个满饱。李高氏说,她一路的要饭下来,从没有遇到这么好的人家。
    张氏接受了她的感谢,转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母子住些日子,何兴能满口答应。
    李高氏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要饭的婆子,还带着两张嘴,能管一顿饱饭已经不易,怎么好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她不明白这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于没有孩子,他们就特别喜欢孩子,有一年除夕,张氏做了满桌的好饭好菜,何兴能满坡去找别人家的孩子来吃饭,坡上的穷人都知道他家里吃得好,大人便窜掇孩子跟着他去。他一共找来十二个孩子,围了满满一席。小孩见了从没见过的美味,一阵风卷残云。何兴能和张氏自己不吃,只管给孩子碗里夹菜,哪知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吃饱了,哗的一声散开,喊着“回家里过年口罗”,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老两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暗自垂泪。之后每年的除夕,他们都要去请孩子来吃饭。结果一年比一年来得少。请到第四年,就没有孩子愿意来了。孩子们都怕他们:不管在哪里,只要看见孩子,他们都跑过去,抱住就亲,卟地一声响,吹得满脸口水,因此孩子一见他们就躲;为了亲到孩子嫩嫩的脸蛋,他们就从背后抄过去,猛一下搂住,在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口水已喷出去了。为此,何兴能和张氏遭受了孩子们许多不堪入耳的臭骂。由于惊吓了孩子,孩子的父母也对他们厌倦了,不让孩子跟他们接近,再穷的家里,年关节也不愿送孩子到他家吃饭了。两口子在坡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张氏要留李高氏住几日,就因为喜欢她的两个孩子。
    李高氏在何兴能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坚决要求离去。她是一个心性很硬的人,虽沦落为讨饭婆,只要饥饿没逼得她头晕目眩,就不愿受嗟来之食。张氏还要挽留,李高氏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点冬洋芋了。张氏说,点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个冬天和明年初春咋过?这说到了李高氏的痛处,她也不知道怎样过,只是明白,如果不点冬洋芋,就意味着明年还要讨饭。她坚持要走,何兴能和张氏知道再留也是无用,便双双落下泪来,何兴能道:“我们想抱养你一个孩子。”这一下,轮到李高氏落泪了,她说:“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心事。按理,我是舍不得把孩子抱养给人的,但你们是好人,对我们娘儿有恩,我答应你们。”说罢放声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何兴能和张氏安慰着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带好。
    翌日,李高氏带着大儿子李田离开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喜欢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为李地比哥哥聪明,凡事自有主张,留在别人家里,不会受人欺负。
    我父亲说,李高氏回到李家沟后,又挣了许多田产。但父亲也只是听说而已,事实上,李高氏和李田一离开何家坡,就音讯杳无,我爷爷李地再没见到过母亲和哥哥。
    李地改名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岁。
    何兴能和张氏巴望李高氏从此消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感情上完全占有何地。他们并没把何地当成自己的儿子,而是当成*可宝贵的、没花多大代价就得来的财产。一度时期,他们禁止何地出去跟别的小孩子玩,生怕这件财宝受了损伤。可是,何地虽然形象斯文,童心却是一致的,不仅想跟同龄人接近,还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鸟窝,寻野果,捡拾猎人的枪弹切割下来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兴能软硬兼施,将他锁在家里,即便大冬天哭出满身痱子也不放他出来。何地简直要被关疯了,他说我不跟他们玩了,但我要念书!何兴能颇感新鲜,念书?十几岁的娃娃,马上就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我何家传宗接代,还念啥叽巴书?何地说,他在家里已念了四年,能背诵《大学》和《中庸》。何兴能和张氏不懂得这些,只是不同意何地上学。有个儿子就行了,念不念书无关紧要。在何家坡,何华强算发财了吧,可从他高祖父算起,就没一个人读过书!何华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却陆陆续续购置了上百挑田产,把土地侍弄得该长啥就长啥。这种比较让何兴能和张氏觉得读书是多么无聊。除了觉得读书无聊,他们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害怕何地一旦读了书,能耐大了,就去寻他母亲和哥哥。想到这一层,何兴能浑身发抖。不,决不能让何地走了,必须留下这棵根苗,跟那狗日的何华强斗到底!眼下不能跟何华强斗,也要跟何华强的后人斗!……
    其实,何兴能不让何地念书,还有另一层担忧,这是何家坡人共同的担忧:传说清雍正年间,何家坡出过一个读书人,名叫何条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羁,上京应试,竟把放在考官旁边的花翎先戴在头上再坐下答题。返乡途中,他买了一木船书籍,边读边扔,过目成诵。他中了进士,人未到家,榜已送达。谁知,他的木船刚进清溪河,突然腹痛难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结论:此地只养罗大人那样的“武棒棰”,不养读书人!更何况,据说当年的何条元,就住在何兴能的屋基里!何兴能好不容易捡一个儿子,怎么可能让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这一套,威胁说,如果不让他念书,他马上就走,打死他也要走。母亲遗传给他的坚定性格使他说一不二。
    何兴能和张氏只好被迫同意他上学。
    三里地外有一处寺庙,名叫鞍子寺,几十年前一场火灾之后,寺庙里香火断绝,一个姓杨的老秀才在那里重起木屋,办了一所私学,方圆十余里吃得上饭并且还想大富大贵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去发蒙。我父亲说,从何家坡至那所学堂,路虽不远,却是万山老林,合围粗的树一根挤着一根,盘根错节,枝桠蔽天,何苕藤、红皮藤、糖铃刺、酸枣刺……网一样架在树桠之间,要是冬季,成日里从野地升起绿幽幽的细雾,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和神秘。如果在里面呆得久了,腐殖质的气味可以致使人昏阙。由于何家坡有子弟去鞍子寺读书,有人便特意砍出了一条路,但今年砍去明年长,因此年年都得砍。何地上学后,怕孩子回家时迷了路,何兴能做了件好事:在大树上系了红绸,作为路标。
    何地的聪明才智,从上学的**天就展露出来,他不仅能背书,还能讲书,他的许多激兴发挥,让杨老先生一面大摇其头,一面称赏不已。由于他的超凡出众,很快就在同学中建立了威性,那些取笑他是外乡人并扬言要把他赶出何家坡的大同学,不仅不敢再取笑他,还争先恐后巴结他。何地就在被巴结当中坏了德性。他让何家坡的同学做了一乘滑杆,上学的时候,一进入老林,就坐上滑杆,由同学把他抬到学堂附近,再将滑杆藏进林子;放学后,走到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就把滑杆拖出来,同学将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来,并将滑杆藏好。他这样逍遥了一年,突然得了“铁斑麻”。铁斑麻就是浑身长红疙瘩,连成一饼,在当时的乡村,是绝症,可爷爷何地自采草药,捣碎之后,“箍”在身上,竟将铁斑麻“箍”好了!
    此时,何家坡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进士的何条元还大的一条鱼,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养不活这条鱼,如果他再读书,不上二十岁就会戴顶子(花翎),戴上顶子不出三月,就会死于非命。何兴能和张氏惊闻此言,再不让何地走鞍子寺那条路了。何地自己也被吓住,并不强求上学。
    他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何兴能特意找来并按他的旨意说出那番话的。
    儿子不再上学,张氏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到处物色媒婆,要为儿子订亲结缘。
    何地十六岁里订下亲,女方是何家坡后山──望鼓楼山上的人,姓许,单名一个莲字。她后来成了我的奶奶。父亲用一句话来形容奶奶的长相:漂漂亮亮的。这一句过分抽象的话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许莲的美,至今被人传扬,那些跟父亲年岁相仿的老人不服气某个模样儿生得周正的新媳妇,往往就是一句:“赶许莲差他妈蛮天远!”某年,我从外地回到故乡县城,在朋友家无意中翻阅民国版县志,“人物门”一栏竟有这样的记载:“老君山多出美妇,望鼓楼许素和之女许莲,年未及笄即有闭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言语,星目流转,顾盼传情……”这样的一个美人胚子,之所以沦落为我的奶奶,一为家贫,不与豪门纨绔公子般配,二为山高,不被怜香惜玉者所识……谁知,何地订亲不久,何兴能便一命归西,张氏也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就想给儿子完婚,无奈儿子守孝期未满,不能议定婚事。没想到仅过两月,张氏又死去了。张氏死得很奇,吃罢晚饭,她坐在火堂边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猪食,泼泼洒洒地一边出门,一边道:“妈,瞌睡来了上铺里去困嘛。”张氏唔唔应声,还睁了眼说:“人老了没球得祥(福气),一坐下来就窜瞌睡。”其间,三曾祖父何兴孝和妻严氏进来了,张氏招呼他们坐了,又继续打瞌睡。何兴孝把火堂掏了一下,加进一块烘焦了的青冈柴,火便熊熊的旺起来。严氏对张氏说:“这么大的火,坐那么拢,不怕把老×烤糊了?”张氏没回话。何地喂了猪回来,跟三爹三母打过话,又喊母亲到床上去睡,喊了数声,张氏没有反应。猛然间,何兴孝听到囫囵一声钝响,接着张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兴孝惊慌道:“娃娃,你妈怕不行了,我刚才听到她跨过奈何桥的脚步声呢!”言毕忙去扶住张氏。探其鼻息,果然已经断气。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兴孝的帮助下,安埋了母亲,就锁了房门,上李家沟去寻他生母和哥哥。他以前要去寻,都被何兴能和张氏强行阻拦了,现在,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来。这几年,由于有了何地的帮助,何兴能又买了几亩田,日子当然比李家沟好过。何地到李家沟,根本没有生母和哥哥的踪影,以前的几亩田,早被别人占去。何地什么也没说,阴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听说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头号财主何华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头部沾了星星点点狗血和几根狗毛的打狗棒。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来,何华强将以**的方式把那家人赶走的。后来,何地一个人回了何家坡,何华强便只是冷笑两声,把打狗棒藏了起来……
    何兴孝对何地说:“娃娃,你爹妈都死了,那些旧规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赶快把婚结了是正经。”邻居都这样劝他。见过许莲的人说,那女子家里虽穷,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拖出变故。何地完全没了主张,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办。
    来年的春天,我爷爷何地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与老君山望鼓楼的许氏完了婚。
    爷爷和奶奶婚后的生活,我父亲何大往往羞于谈论。
    结婚那天,何地许莲入室合卺之后,十余个青壮男人就闯进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坛,请他们畅饮。这些男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虽都已结婚,对男女之事也早已了然,却永远不失新鲜,一个道:“何地,你龟儿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气哟。”何地不懂,殷勤地说:“你们耍,耍一晚上也无妨。”一阵大笑之后,众人道:“我们不想耍,想帮你干活哩!”何地说:“晚上干啥活呢,外面连个月亮也没得。”又是一阵大笑。奶奶许莲粉颈低垂,面颊早已红过耳根。见新娘如此,一帮浪荡子更加来了兴致,一个说:“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个说:“别看是一眼现成的井,要打下来,非把你龟儿子累得气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没懂他们的意思,痴痴傻傻望着他们憨笑。一个年纪稍长的说:“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里?”众人附和道:“他肯定找不到,我们都是好兄弟,何不帮他?”说罢,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家伙竟在许莲身上动手动脚。许莲一边躲,一边向何地星眼斜瞟,见何地还在憨笑,她便将头一扬,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去歇息。何地,时间不早了,把灯点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到酸梨树坡薅草。”许莲初来乍到,竟知道酸梨树坡是何地的土地,证明她早已从父母的口里对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这些青年毕竟是农家子弟,本无坏心,经许莲这么一说,亦觉无趣,诺诺连声,也不要何地拿灯送,相继出门而去了。
    哪知他们并没走远,出门又集合到一处,悄悄转到新郎新娘窗下,要听个究竟。
    通常情况下,听房者要冻得,站得,累得,直到后半夜才会有收获的,可这群人刚一转到窗下,就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许莲对何地说:“你当真不晓得?”何地没有应声,许莲说:“在这里,在这里,你摸摸就晓得了。”接下来就全是许莲的声音:“……憨子,你发抖了?你为啥发抖?……噢……我痛……没事的……没事的……”几分钟之后,有了何地的喘息声。何地说:“还真有趣味。”许莲哼哼叽叽一阵,屋子里就静下来。窗外阴沟边拥拥挤挤的十几个人,发出一片声的气喘,好在并没被何地听出是人的喘息,他���为那呼呼的声音,是偏厦牛棚里的老牛在反刍,或者猪圈里的猪因为吃得过饱在放屁。十余分钟之后,他们正打算离开,没想到许莲又说:“还来吗?”何地急切切地说:“还来。”一阵乱响。比**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便一个接一个的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有七八个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说她们无用。
    许莲是一片丰饶的土地,让何地从未有过的滋润起来了。由于生在穷人家,许莲对什么农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何兴能和张氏离世的前两年,家里雇了短工,许莲嫁过来,就把短工辞退了,他认为两个人做几十挑田的活,是没有资格雇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劳累,许莲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辈人──尤其是在何地与许莲的初夜听过房的人,就取笑何地:“莫信你婆娘的话,还是雇个短工安逸点。”何地老老实实地说:“她干的活比我干的还多。”同辈人说:“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还要干嘛!”何地知道他们说孬话,满面羞红,那群人就把在窗下听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何地羞愤交加。回家后,他跟许莲堵气,许莲莫名其妙,取下挂在花篮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拨丈夫的鼻孔,没想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从不发火的丈夫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不要脸!”许莲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但她并没流泪,独自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没有摔伤,可她的肚里已装上了我的父亲。之后两天,两口子没有说话,屋子里虽有两人活动着,却像鬼屋一般。
    还是何地忍受不了这重尴尬,主动向妻子讨好,许莲不理他。又挨了半日,何地实在熬不过,泪水巴拉地给妻子认错。这时候,许莲才正经问他那天为啥无来由地发火,还甩她耳光。何地就把同辈人的玩笑话向她讲了。他以为妻子也会羞愧难挡的,没想到许莲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这有啥呢,我早就晓得他们在听房,他们愿意忍饥挨饿的站在窗外听,让他们听去!”言毕,许莲又要来,可何地一点情绪也没有,他古怪地看着妻子,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思议。
    数月之后,我的父亲出生了。他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农历二月,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许莲有着远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文雅些的名字,可许莲坚持己见,把**个孩子取名何大。她想这样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无穷。果然,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当然就叫何二。
    何二出生后的半年时间,许莲并没如想像的那样及时怀孕。据一些老妇人说,那是因为过度操劳所致。许莲还没坐满月子,就下田薅秧了。刚生过孩子的人,血亏,身体虚弱,连冷风也吹不得的,何况下到水田里去。她本说把几亩田的秧薅完再歇息些日子,可一旦下地,就没法从繁杂的农活中抽出身来,锄草,摘绿豆,打整田边地角,扳苞谷,收割稻谷,挖洋芋,办冬水田……还不说日日需要服侍猪牛!不过许莲并不信老妇人们说的那一套,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没及时怀孕,不过就像种田种地一样,种了两季苞谷,就要歇息一年,或者换种些别的。她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她的下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女孩。
    一晃到了第二年春天,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三月的春风一吹,整个何家坡就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药香。中午时分,许莲从坡上弄回来一大花篮牛草,就坐在门槛上奶何二。她的头发已被汗湿,一绺一绺地粘贴在白皙如藕的脖颈上;当她把衣襟打开,奶膛里立时喷出一股热气。她挺实雪白的乳房上也密布着鱼籽样的汗珠。何二不管这些,咂着汗浸浸的奶头,两只手还把母亲的两只奶握住,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这当口,何地回来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着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亲说,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干活,哪怕是六七岁的孩子,也用小衣(裤子)捆在床上,惟许莲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许莲坚决制止了:“成天扔在家里,太阳也照不到,娃儿咋长?手脚一捆,连个痒处也搔不到,舒服吗?娃儿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干活,就是何地带一个,许莲带一个,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担的粪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条绾在背上。何地回来后,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叶子烟,神经就有些不作主,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痒得难受。这时候,何大在石坎的缝隙里掏虫子,掏着掏着,看见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喊饿。何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到碗柜里去寻冷饭,没想那半碗冷饭已被许莲倒给鸡吃了,何大便更加扬声地哭起来。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堑里放着许多火匣子,匣子里装着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还用箢篼挂在树枝上。何大并没被吓住,他只怕妈妈,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认许莲是这家的主人一样。何地气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饭。
    许莲不明白丈夫为啥突然坏了心情,她望着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湿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对丈夫说:“我来做饭,你把二娃子抱到沟那边找耍子儿去。”许莲温柔如水的言语,充满了关切,何地的气全消了,也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不可理喻。他听话地抽出一根扎进衣服弄得他奇痒难耐的茅草,过来抱何二。何二已在母亲的怀里睡去。许莲翻动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娇嗔道:“硬是该你耍的命哩,连二娃子都心痛你了。”说罢,将奶头从孩子的嘴里取出,起身把何二抱进里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妻子许莲不可思议的美,直到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灵。他看着许莲粉嫩的脖子、摇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脑门直贯到脚心,与此同时,他的家伙蠢蠢欲动,把单层的裤子顶得老高。他冲进了里屋。许莲正在给何二掖被子,何地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将硬生生的东西顶了过去。我奶奶许莲生就一个尤物,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疼爱?她扭过脖子,嘴撮过来。何地松了手,轻轻一带,许莲便跟他面对面了。何地从她嘴唇亲下去,吃到了他儿子何二刚刚吃过的奶头。当他去解许莲裤带的时候,何大突然在火房喊道:“妈我饿。”何地停下来,许莲也睁开眼睛,两人相视而笑。“晚上吧,”许莲说,“晚上!”
    两人出门来,何地在何大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下,就下红苕坑摸出一个足有半斤重的白红苕,把皮和烂去的部分削掉,让何大啃。何大满心欢喜,一面啃,一面出门找小朋友去了。
    何地也出门去了,但他没有去沟那边找耍子儿,而是空着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从屋后转过去,上一坡垒砌得龇牙裂嘴的石坎,只见艳丽的春光横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黄的大海。其实西边也不平整,但是,高高的油菜秆,淹没了田间小路,也淹没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是别人家的油菜地,秆子细瘦,叶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远也发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来,差得很远。何地就在这比较当中体味着甜蜜的幸福。到了酸梨树坡,就进入他的地界了。时下无儿无女的杨光达的油菜地与此毗邻,虽只一坎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杨光达地里的油菜,就像他两口子的老脸,瘦瘪瘪的,而他地里的油菜,秆子肥肥壮壮,花也鲜鲜活活,充满了水汁和朝气。何地想,这些油菜,就像许莲。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兴奋起来。他沿沟向深处走去。沟被许莲掏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竟也像她的身体。何地的腿间禁不住勃动了,他觉得有趣,一掌打在那东西上,那东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充满怨气地垂了头。又走几步,见许多采花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在花蕊里盘旋飞舞,何地觉得这些蜜蜂猥亵了他的妻子许莲,就以手作扇将它们扑开了。
    扑走了蜜蜂,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许莲。他对爱情的感受,远不像他对知识的感受那么灵光,结婚以来,他的爱情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地发着光环,他就在这光环里勾画着未来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环产生的热度。爱情的热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颦一笑,比任何时候都肉体化了。他想像着许莲在这田间里劳作的情景。许莲一到田间,立刻吸取了天地间的精华,与这带山川融为一体。大自然的存在是对她的奖赏,同样,她的存在也是对大自然的奖赏。她没受什么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优雅,使她内心的世界无限广阔,无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获得一种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颗痣,在白璧无瑕**无缺的脸蛋上,恰到好处地点化出红尘的韵味,洁净的生命琼浆,在她的胴体里快乐地奔流,使人赞叹,又让人亲近。何地的爱情燃烧到极点,幸福的感觉达到了**。妻子从本质上丰富着他的生活,并且还会以她的爱让他*终逼近人生的真谛,因为妻子的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她外在的灼热和内心的赤诚同样重要,同样炽烈,甚至不愿意加以任何节制。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阵,当被风扬起的花粉扑在了他的睫毛上,飘进了他不自觉地翕开的嘴唇里,他才从幸福的激流里解脱出来,带着宁静得近乎于智者的心态,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响起粮食温暖的歌唱。连山上的树叶和天上的云朵,也被这歌声熏染得一片金黄!
    粮食,这世间惟一的黄金啊,无论我们是小孩还是老人,无论我们是**还是卑贱,无论我们快乐还是悲伤,只要我们活着,粮食——它就是我们身上*硬的那根骨头……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还想绕过一道土弯,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边的田。不到十年时间,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万山老林,大部分古树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卖给山下东巴场上的人作了寿木,由于此,以前的森林变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围的田土,原属于周子寺台一个绰号“光肉”(其人惯吃独食,常是一个人围一席,膘肥腚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看不出骨头的痕迹)的财主,“光肉”结了三个老婆,共生了十四个儿女,一家大小,无论男女,都吸鸦片,没几年功夫,就把家产荡尽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卖给了何家坡两户有钱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华强二百五十挑,何华强有三个儿子,何中财、何中宝、何莽子,分别是三岁,两岁,一岁;何华强四十岁前无子,四十过后连得三子。何华强说,这二百五十挑田,是为儿子准备的。当时,“光肉”放话卖地的时候,许莲有心去买十来挑,何华强本也没打算买那么多,听说许莲想买,就跟何亨联手,一下子买断了。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华强不愿意跟许莲说一句话,这不仅因为他与何兴能一家有世仇,还因为他似乎瞧不起许莲这个美丽得过份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上,站住一块石头向鞍子寺望去。几十亩田奔流进他的眼睛里。那全是一片平地,几十亩合在一处,围成一个花的湖泊,学堂座落其间,像一把椅子。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这好地方被别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学堂去坐坐,虽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现在的先生是他儿子,但何地毕竟曾经是老秀才的骄傲,也是这学堂的骄傲,因此,老秀才的儿子对他也格外热情,可是,那几十亩长势显然比酸梨树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坏了何地的情绪,使他不愿意再朝那方向迈出一步。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觉得心里痒痒的,空空的;再说,许莲把饭做好,还有一好阵呢。这里做饭都是把吊罐挂在火堂上,蓄不住火势的,烧开一罐水要大半个时辰。何地有些无聊,就分开深密的蒿草走进古寨**。那里有一座形同葫芦的怪异土包——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狗坟。
    何兴能生前并没把打狗坟的故事告诉何地,他也是前不久才听坡上人说了这个故事。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候,这一带是真正的蛮夷之地,莽莽苍苍的大森林里,没有一个人烟,但见日轮惨淡,夜月苍茫,走兽隳突乎南北,飞禽叫嚣乎东西,群兽之中,*多是毛狗(狼)、野猪和麂子,月白风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声音孤独而恐怖,闪闪发光的眼睛,灯笼似的在山林中点燃……飞禽走兽都以为这里是它们**的家园,可在某个烈日暴晒的夏季,一对何姓父子朝这方向来了。父亲五十余岁,儿子正值弱冠之年。从情形上看,这对父子是逃荒要饭的,他们挎着乞钵,拿着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脚,父子俩碰上了一个与那儿子年纪相当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饭的,她请求跟随父子俩同行,老人当即同意下来,于是三人结伴向山上爬去。要饭应该去人口稠密的地方,为什么到这不见人毛危机四伏的森林中来?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两个年轻人的激烈反对,但他固执己见,年轻人也只好听从。三人凭手上的打狗棒,披荆斩棘爬到了八百米高处,老人气喘如牛地坐下来,从黑乎乎的褡裢里取出乞钵,看到里面还余了一点从山下讨来的饭团,便对两个年轻人说:“娃们,去找点水来下饭。”两个年轻人端上水钵,领命而去。他们钻入林莽,在几十丈开外找到了一个小水坑。刚走到水坑旁边,两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诱人的景象:在那不到两尺见方的水坑里,出现了一个繁盛的村落,村落里人来人往,狗在墙角打盹,鸡在树巅啼鸣。不过,眨眼之间,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坑了。他们被神秘笼罩着,都没说什么,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之后,男子蹲下身去,舀了一钵水,跟着姑娘回来见他父亲。
    装着残饭的乞钵还在那里,可是父亲不见了,不知从哪里钻出的一条狗,正将嘴筒子伸进钵里吃那饭团。这可是他们所有的粮食,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么能让狗吃掉?男子把水钵往姑娘怀里一塞,冲过去操起打狗棒,一棒就敲在狗头上。
    狗身子一翻,当即死亡。
    死去不过半分钟,狗就显现出了男子父亲的原形!
    原来,这里是一片风水**,老人是个“地理先生”,他在大山之外就看到这里紫气升腾,因此专门带着儿子上来抢占这脉地气,当途中遇到一位姑娘,老人更觉得这是菩萨保佑,他的事情也定成无疑。由于此地是棺脉而非宅脉,就必须人死后葬在这里才能荫福子孙,如果老人不变身为狗,他儿子就不会把他打死,他也就抢不到这脉风水。
    儿子悲痛欲绝,姑娘也哭得死去活来。两人将老人就地掩埋之后���思量老人的奇异死亡,又想了想在水坑里看到的图景,都悟出了其中的玄机,便双双留下,结为夫妻。由于老人倒下时,头朝向了东边,他们便把窝棚建在了靠东一二里许的地方,食野果,饮山泉,夜以继日开疆拓土。没过多久,女人生孩子了。她一生只产了一胎,但这一胎产了五个,五个都是儿子。等这些儿子长大成人,坡地上已开垦出了大片荒地,麦熟稻黄时节,很远地方的人也能闻到庄稼的香味。五个儿子快到结婚的年龄时,作母亲的便将他们悉数赶下山去,命令他们三年之内必须各自带回一个女人。他们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其中老二和老五,还分别带回了三个女人。夫妻捉对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这样,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坟旁边,回想着这个趣味盎然的传说,禁不住朝那坟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里面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为什么任坟头长满荒草,而且没人来这里敬香烧纸?据说,何华强掌事之前,每到年关时节,总有人来把坟打扫干净,献上鱼乍肉和白酒等贡品,何华强一掌事,并以其强硬的意志统治着何家坡之后,就没有人来做这些事了。这证明何华强根本不信。不仅何华强不信,何兴能看来也不信,否则,他生前曾数十次带着何地从古寨旁边路过,为什么都没向他提起那个传说呢?他们不信,坡上人却大多相信,虽然不再来这里跪拜了,可心里是装着这座坟的;至于何华强与何兴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兴能没来得及告诉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愿意深想。
    他走了出来,本想直接从一根长满猪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又站到开始站过的那块石头上,朝鞍子寺望去。梁上的风很大,料峭的春风,刺泠泠的,吹在身上很凉,何地全没觉得,只是傻痴痴地望着那几十亩田。
    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临近了。
    一条精瘦的黑狗,从油菜地里钻出,夹尾垂头地向梁上奔来。在离何地百米之外,有一水塘,那只狗在水塘边不停地抽搐,继之狂吠。这异常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还在笑那只狗疯了哩!他甚至骂道:“悖时老公,疯球了!”狗窜到何地身前几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红的眼珠,然后直棱棱往前冲。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继续前奔,垂着头,夹着尾巴。直到这时,何地才惨叫一声,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疯狗的袭击!
    这瞬息之间的变故使何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蹲下去,尽量强迫自己冷静。伤处在小腿肚上,齿印并不深,可已经破皮,殷红的血,迟迟疑疑地渗出来,凝成一颗小珠子,并不下坠。何地往手掌里吐一泡口水,抹去那粒血珠子。可是,一粒新的血珠子又渗出来,混合着唾液。我被疯狗咬了,我被疯狗咬了……何地木讷讷地念着这句话。那是疯狗吗?不,何家坡和周子寺台从没出过疯狗,只不过听老人们谈起过,可老人们也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疯狗。然而,那只狗走起路来夹尾垂头,见到水就发出恐惧的吠声,而且抽搐不已,与老人们描述的疯狗多么相像啊。何地浑身的骨头瘫软了,心直往上提,鞍子寺几十亩流光溢彩的油菜花,在他眼里变成一片虚空。他又往伤处抹了几大把唾液,恨不得用唾液把浑身的血液清洗一遍。可是,每抹掉一粒血珠子,一粒新的血珠子又依依不舍地脱离它习惯了的轨道,满面含羞地冒出头来,像长在小腿肚上的一颗红豆。
    “妈卖×!”何地骂了一句粗话。斯文的何地很少骂粗话,可这时候他不能不骂。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来,放步朝古寨右侧边缘跑去。那里生满了大指拇粗的黑斑竹。老人们说,要打死疯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粗的,捡起一块刀片样的石头奋力地砸。砸碎斑竹的头,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桠,使力挥动了两下。湿润的空气里发出呼呼的闷响。这时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裤腿察看伤处:一粒血珠子圆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里重重的一沉,放下裤腿,穿过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自跑了起来,朝那疯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迹江湖的侠客追杀他世代的仇人。从跟生母一起逃难,到养父母双双撒手归天,甚至结婚生子以后,何地都一直像没长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学念书,他从来没有为了某个目的而下强硬的决心,可这时候,他决心已定,就是要让那条精瘦的狗毙命!
    追过几重油菜地,也没有狗的影子。不一会儿,何地到了自家屋后,阳光之下,清淡如丝的炊烟从屋脊上扯出,他听见何大从外面回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妈,许莲一边应,一边问:“乖儿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说不晓得。许莲道:“你到屋后大田埂上喊爸爸回来吃饭行么?”何大不愿意,说他饿得走不动了,许莲一边笑,一边嗔骂儿子:“你不是啃过一个生红苕么,未必成了饭桶?不孝顺的家伙。”何地的泪水牵线子似地淌下来,与此同时,他的伤处有了剧烈的痛感。
    “我被疯狗咬了……”他出声地说。他是在怀疑,同时也是在肯定;是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听不见他的话,他也不想让妻子听见。
    许莲又在对何大说话,许莲说:“你不去喊爸爸,来帮妈把头发上的柴灰吹掉行么?”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为许莲发出了脆生生的快乐的笑声。何地的心一硬,向后山上跑去。他相信那只狗跑到后山去了。爬了数十米高,没有看见疯狗的影儿,却把他自己累坏了。他不得不坐在铺满松针的湿地上歇息。刚坐下来,就听到许莲扯了嗓子的喊声。许莲是站在地坝边的碌碡上喊的,透过松针和青冈叶,何地将视线从房顶抹过去,正好看见许莲挽成髻的头部。他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来。但他没有应声。他一定要击杀那只恶狗。要是那只狗咬了妻子和儿子……他不忍想下去。
    许莲喊了十数声,头一隐不见了,几分钟之后,到了屋后的大田埂上,又扬了声喊,每喊一声,就在何地的心尖上扎下一刀,但他照旧没有应。许莲喊了几十声才怏怏地回转。这时候,何地想看一看伤处,却不敢看,便摸出怀间用塑料纸包着的兔耳朵旱烟,拾一匹干过性的青冈叶作了裹皮,机械地裹好,划洋火点上了。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扯出来。
    刚吸两口,他就听到山下堰塘边发出惊惧的狗吠声。
    何地把烟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冲去。
    果然是那条狗!它在堰塘旁边望着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影子,恐惧得浑身哆嗦。
    何地从后面操过去,飞起一脚,把狗踢进了水塘。狗飞身下水的时候,发出惨裂绝望的哭叫。它在水中刨动四蹄,游到了岸边,何地一竹棒打在它的头上,可它似乎没有痛感,只是恐惧地狂吠着。眼见它的前爪已抓住了岸上的干土,头拨浪鼓似的摇动,脏水四溅,何地又是一脚,踢在它的前肋上。
    疯狗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再次入水,之后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边。他提住狗的后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干土上挞。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发现狗头已经破裂了。
    旁边是一块旱地,一把锄头留在地里,何地就近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
    他坐在湿淋淋的堰塘边上,悲伤地想:我能不能够回家去呢?
    他没有起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堰塘不像后来四面都有路可通,那时候只有北面有条路通往鞍子寺,其余三面都被黄荆条和齐人高的茅草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何地正躲在黄荆丛中,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灰白的太阳在天上移动……许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那喊声开始很切近,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渺茫到**,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幻影……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来,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跨上地坝坎,他看见坝子里围了许多人,人群的**,站着许莲,许莲一手抱着何二,一手牵着何大,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老财主何亨坐在许莲面前的长凳上,双目微闭,左手轻轻运动五指,口中念念有词。何地知道许莲请了他来“掐食”,坡上有人家丢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请这老先生来“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径直挤入人群,拉起许莲就往屋里走。除了闭着眼睛不明究里的老先生,其余的人都惊诧莫名,哑然失声。进了屋,砰地一声,何地将门闭了。
    外面的人缓过气来,对何地的冷漠极为不满,扬声对运动着五指的老先生道:“莫掐了,人都回来了。”之后纷纷散去。老先生睁开双目,见许莲果然不见,摇一摇头,长叹一声,也起身回家。
    他刚转过一条猪圈巷子,就听到许莲撕心裂肺的哭声。老先生再次摇了摇头。他断定某个人的鬼魂,已附着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许莲的哭,是因为对丈夫的怨恨。半天时间,她跑了多少趟子,转了多少地方,连人们*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过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呢?到底去哪里了呢?”她问丈夫。何地垂了头,轻声说:“我在堰塘边。”许莲更加来气,“既在堰塘边,我像昂男那么喊你,你为啥不应我?”“昂男”是何家坡对母牛求偶的形象说法,母牛发情之后,便“昂──昂──”地叫。这是对女人*恶毒的咒骂。何地把头垂在两胯间,一言不发。他不仅不说话,还坐到床上去,连饭也不吃。
    晚上,当许莲把何大何二弄到铺上睡去之后,再次来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从小到大,她没有忍受过这样的寂寞,她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她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样的想法,认为一定是某个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的身上。她听人说过,何华强的妹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淹死在那个堰塘里,肯定是她的阴魂无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时候,她一面注意着丈夫的动静,一面想:今晚,必须请先生来禳治,看丈夫那样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楼山上,有一个阴阳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罗,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人,本住在白岩坡的,前几年才搬到望鼓楼去了。他搬迁的理由是说白岩坡风水已尽,望鼓楼却正处于地脉上升阶段。罗先生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游走四方,都说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领,若有人请他祛邪,他往往从天黑作法直至五更,*后必是往一口土罐里烧一沓阴纸,狂呼道:“昌神野鬼我来收,收得黄河水倒流!”随后将尸刀一挥:“野鬼逃矣!”……许莲可以摸黑去请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里,她怎么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请人来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楼去。
    我奶奶许莲就这样搂住我爷爷的头,涟涟泪水,落进何地蓬乱的发丛里。
    何地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许莲惊叫起来。
    何地不停地给许莲叩头。
    许莲确信他是鬼魂附体了,扯天扯地的嚎哭起来。
    何家坡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许莲的哭声,可都怕鬼魂转嫁到自己身上,因此没有人来管她。
    何地还在叩头,许莲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在何地的脸上,一边打一边诅咒:“你个冤孽鬼,我男人是外地来的,与你无怨无仇,为啥要把他缠住?你放了我男人,明天我到寺庙给你烧刀头纸。”这里的寺庙,一个是许莲的老家望鼓楼,一个是鞍子寺,鞍子寺作为烧香拜佛的功能久已荒废,因此,何家坡的人求菩萨保佑,只能上望鼓楼去。何地听许莲一说,才知她误会了。他站起来,抓住妻子的胳膊。许莲见丈夫的脸已被打肿,痛悔自己何以下这样的毒手;但是,丈夫流泪了,证明鬼魂已被她打跑了!
    何地放了妻子,走到柜子边挑亮桐油灯,端到床前来,递给妻子,把那一条受伤的腿举给她看。
    那粒血珠子已经凝结,真像一粒相思豆。
    “我被疯狗咬了,”何地说。
    他讲述了从中午出去到他回来时的全过程。
    这比鬼魂附体还要严重十分,因为那时候的狂犬病无药可医!
    许莲一时没了言语,把桐油灯放回柜台,先侍候丈夫上了床,把衣服给他解去,再卟地吹灭灯火,自己也上去了。她把自己脱得精光,紧紧地搂着丈夫。何地像死人似的,毫无动静。许莲兰香一样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使他心如火焚。不知过了多久,何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去,感到自己的腿部发痒,惊醒过来,一摸,摸到了许莲的头。她要用嘴去吮丈夫的伤处,把毒吸出来。何地忽地坐起,抓住她的头发,怒吼道:“你疯了!”
    这一吼,把另一张床上的何大何二同时惊醒,两兄弟哇哇大哭。
    许莲要下床去安抚,何地拦住她,亲自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安抚儿子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何地回来后,许莲帮他脱去了裤子,又将饱满的热热的乳房顶过去,把丈夫往自己身上搂。何地的家伙挺挺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许莲自个儿翻到丈夫身上,被何地一手扯头发,一手扳腿,拉了下来。许莲泪流满面,“我们不是白天说好的吗?”何地硬着心肠,不理睬她。他知道狂犬病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稍不留心,就会害了妻子和孩子。
    当天晚上,许莲几次偷偷地要去吮丈夫的伤处,都被何地及时发现。他脸青面黑地对妻子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死了,娃儿还有活路吗?”许莲流泪道:“把毒吸出来,你就会好的。”将死的躯壳和对妻子无限膨胀的爱情,使何地的身体和灵魂如五马分尸。他多么希望融化在妻子的怀抱里,可表现出的却是怒气冲冲地咒骂:“傻婆娘,毒早已浸到血液里了,吸得出来吗?”
    许莲嗬嗬地哭着,边哭边低低地叫:“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啦……”
    何地死死地闭着眼睛,妻子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但他能回报妻子的,就是提防她身体的靠近!
    这个漫长的夜晚,两人就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何地和许莲同时起了床。两个人似乎已经说不上痛苦,只是心里空空的,空得人也要飘起来,但在乡民面前,他们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些确信何地鬼魂附体正打算看一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好的,扛着锄头上坡去了,颇为失望。何华强倚在门后,望见何地走上坡地,还义愤填膺地咕咙了一句什么。
    许莲在后面收拾两个孩子。
    何地一上屋后的大田埂,早起的锦鸡便扑扇着带露的翅膀,嘎嘎嘎欢叫着,从这丛树林飞到那丛树林,长长的尾翼,从何地的头顶上拂过;锦鸡一飞,各种小鸟也起床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一山鹅黄的树叶,经过夜晚的清洗,晶亮得扎眼。那些熟悉的石头,白得镜子似的。散发着春天香味的泥土,像是盛不下心中的喜悦,纷纷���张开来。就连平时被何地讥笑过的别人的油菜,也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何地扭头看了看白岩坡。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一环淡红的光晕,泼墨似的扩展着。这一切,都要与他永别了。他想流几滴泪,可他的体内已没有泪,他的体内燃着一团火,把什么都烧干了。他的心虚虚地悬着,神经却异常活跃,心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后,当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时,泪水才汹涌而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许莲拖着两个孩子赶来了。何地连忙擦了泪,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东张西望。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许莲看在眼里。从丈夫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了。
    几天之后,何地开始流涎水。与此同时,他感到恶心,呼吸十分困难。许莲给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发直,怪叫一声,一掌将水瓢打出老远。疯狗怕水,中了疯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许莲与何地都暗存幻想,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当夜,不管许莲怎样哀求,何地都拒绝许莲跟他同床。许莲说:“给我一次吧……”泪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喷到妻子身上,就把脸朝着别处,乱叫乱嚷。此时此刻,这一对夫妻,才彼此清楚对方有多么重要。
    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一下子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何华强说的“想精想怪”,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他的*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了起来,惟二儿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杆抬的事情传开之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老爷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跟严氏吃饭……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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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国读者*喜爱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的*新得主。
    罗伟章崇高有力量的写作,信奉瓦尔特•惠特曼的话:“那种插科打诨和表面虚饰,即使搞一百万年也不会奏效。”在《饥饿百年》这部长篇小说里,他庄严、浩大而深情地抒写土地和土地上的万物,在这里,所有的生命都在无声在奔流,人类为生存而战斗,为粮食歌哭,但绝不仅止于此,他想证明:如果我们饥饿的情感和思想若不能在苦难丛集又生生不息的大地上变得丰饶和顽健,我们的灵魂就没有资格与世界对话,恐惧和死亡就依然会让我们怯懦,使我们震惊。
    ——阿来
    罗伟章的叙述具有客观、森严的风貌。他力图在作品中保持一个空间、一种距离,以便审视、反思、争辩,以便认识和想象人生,而不是演绎和论定人生,由此达到寓言的锐利和苍茫。他充分地体验着历史与个人、社会与个人的张力,人的炽热欲望与他的道德体验的张力,人的社会规定性、他的身份与他的选择和行动之间的张力,人的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张力,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张力场中,他艰难地探究、求证人的可能性。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根本信念是,人在这重重张力的撕扯中依然在英勇地为人:小说的伟大使命,就在申明人的不屈精神,就在求证人的选择和承担。
    ——李敬泽
    罗伟章是在近年活跃的同辈当中,分量*重、*突出、*值得关注的作家之一。他的艺术气质苍凉、悲悯、感伤,他始终关怀人之为人的尊严,特别是对彷徨于出门与归根之间的沉重,有着深刻的体察。他的作品穿越群体话语,展现个体精神成长的独特性与丰富性,具有很强的震撼力,值得整个中国文坛关注。
    ——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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