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人与荒人
论者对《荒人手记》的文字风格、叙事技法,已有种种赞叹声音。而两性学及情欲学对此作的“性”向归属,依旧呶呶辩论不休。但如果我们放大眼光,从文学史流变的角度来看,上述讨论则仍未切中要害。读者应会同意,《荒人手记》讲的虽是同性相吸的故事,但它也是有关世纪末的创作寓言。这是个作者与自己,而不是与读者,恋爱的自白,是个借文字播散而成的单性生殖狂想曲。文字、创作、生殖冲动在此相互交结,自顾自地衍生意义,完成创造,并随即抹销其意义。写作成了*华丽的浪费,*抵死而又空虚的自慰。“我为我自己,我得写。用写,顶住遗忘。我写,故我在。”朱天文的世纪末美学,至此发挥得****。
然而在现代中国文学的另一端,我们不也曾倾倒于另一则写作寓言么?七十多年以前,鲁迅就让他的狂人写下日记,并以其见证古中国的颓废与恐怖。所有的诗书礼教不过是伪善的门面,所有的伦常纲纪其实是压迫的借口。一场人吃人的盛宴已经开了四千年还散不了席。在死亡的阴影下,狂人不断地写着,妄想用文字铭刻他的发现。作为作者,鲁迅却总已知道文字创作的吊诡:狂人梦呓,怎么当得了真?即便当真,不顶多肯定了语言沟通的隔阂,以文字改造世界的无望?他越是写,越写出了写作的不可为。在现代中国文学的开端,鲁迅因由极不同的情境,呼应朱天文的感喟——写作是种“奢靡的实践”。
《狂人日记》以短短五千字,预言了多少现代作家的创作命运。鲁迅自己虽不是童骏的爱国主义者,但他的作品毕竟开启了一代作家叙述中国、重写历史的契机。君不闻,在日记的*后,依稀传来狂人的呼声:“没有吃过人肉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这呼声其实充满反讽,却要成为日后“革命论述”的偈语棒喝。
到了90年代,狂人退位,荒人现身。细细读来,写日记的狂人与写手记的荒人,竟有不可思议的对应性。同样陷身孤绝无望的写作情境,狂人写出了感时忧国的呼声,荒人却要传达禁色之爱的呻吟;同样写社会的伪善与不义,狂人排出了礼教吃人的血腥意象,荒人却注定独自啃噬同志们因爱而死的苦果。鲁迅和他的狂人到底是有厚生之德的:大人不必救了,救救孩子吧。在朱天文的荒人世界里,孩子哪里还用得着救?他们是“尤物”——“尤物不仁,以逐色者为刍狗。”荒人被费多小儿迷得色授魂与,人家却是清凉透明,此心长在电玩游戏。色即是空:欢迎来到电子幻象时代。
我无意夸张《荒人手记》所营造的后现代语境。事实上,朱天文对文字的耽美、对人事的感伤,在在显出她的“现代”或前“现代”轇轕。但语言流转、千变万化,作者不必被学院里的几个术语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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