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遥见邻家栀子开 少女含笑寻香来
平京的天气,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这是一处坐落在胡同里的小庙,香火不旺,小庙的山门已经掉了不少红漆。院墙也是斑斑驳驳的,上面依稀能辨认出以前写的一行“南无阿弥陀佛”,雨水从破旧的青瓦檐上滴滴答答地滴下来。胡同里传来卖水的吆喝声,那长长的吆喝听起来也跟破锣似的,就连树上的麻雀都显得无精打采。
惟一显得热闹的是小庙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花正开得红艳艳的,那颜色好像能让人在一瞬间忘掉世上的那些凋零和无常。
石榴花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向院门口张望。一阵风吹过来,石榴花被吹得摇动起来,一点点的绯红扑簌簌地落下来,花香便似有若无地沾在了女孩月白色的春绸裙衫上。
这时,从厢房里走出一个消瘦的小个子女人,搬着个大纸箱,向站在石榴花旁的女孩喊道:“卿卿。”
罗卿卿信手摘下��朵石榴花,簪在自己的大辫子梢上,然后挨到母亲身边,问:“妈,泠姨和东风哥会来吗?”
“刚才雨下得那么大,他们应该不会来了。”赵燕婉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回答。她吩咐卿卿把纸箱里的香一把一把摆放在庙门口的小摊上。
卿卿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摊位后面,胡同里空荡荡的,连卖水的小贩都走远了,她又问:“妈,东风哥……”
赵燕婉有些不耐烦:“你老巴望着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对咱们好。”
“好?”赵燕婉笑着哼了一声,“是很好,那种富贵人可怜苦命人的好。”
卿卿见妈妈脸色不大好看就不敢再说话,抱着膝盖,眼巴巴地望着胡同口。
七天前,东风哥说下次来的时候会让她大吃一惊,东风哥从来不会骗她,她猜着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就忍不住自顾自地笑起来。
从胡同口开进来一辆黑色轿车,平京城里轿车很少,不是极富贵的人家是开不起轿车的。平时,这小胡同的青石板只有东风哥来的时候,才会被轿车的四个厚轮子轧一轧。
卿卿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车在庙门口停住,车上下来的人不是东风哥也不是泠姨,而是一个戴着墨镜穿西装的男子。
卿卿看到那个人走到妈妈身边,摘下墨镜,是个很文气的中年人,可是妈妈看到那个人的脸,却像见了怪物,惊得叫了一声:“你……”
那人躬腰行了一礼,叫了声:“夫人。”
卿卿也吓了一跳,从不记得有谁叫过妈妈“夫人”。
赵燕婉脸色一沉:“别这么叫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被你们军长赶出家门了。”
“这次就是军长让我来看您的。”
“他……”赵燕婉眼睛一亮,又马上黯了下去,“你有事就直说吧!”
来人看了眼罗卿卿,笑道:“这是小姐吧?都这么大了。”
卿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人叫她“小姐”,这称呼让她听着不习惯也不自在,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赵燕婉也看向女儿:“卿卿,你在这里照顾会儿摊子。”说完,把来人引到厢房里。
卿卿坐下来,一边玩着辫梢上的石榴花,一边继续向胡同口张望,忽然听到厢房里妈妈很生气地喊了一声:“他做梦!”
她腾地站起身,正要进院看看,一辆轿车开进了胡同,停在了庙门口。车门推开,黑色军靴踏碎一地雨水,一个瘦高个子的少年人离开驾驶座,走到卿卿面前。首先映进卿卿眼里的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她再看宽檐军帽下,那明亮的细长眼睛,那高鼻子下面总带着笑的嘴角,不是她的东风哥又是谁!她惊讶得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瞿东风笑起来,在卿卿秀气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怎么,换了身行头,小丫头就不认识我了?”
“你……参军了?”卿卿想,东风哥果然让她大吃了一惊。
“我现在是平京陆军大学**班学员。”
“你不是说要考平京大学历史系吗?”
“陆军大学是我父亲开办的,作为他的儿子,从军是我注定的命运。”
卿卿捉住瞿东风脸上一闪即逝的无奈,笑道:“原来东风哥也有想办却办不到的事。”
瞿东风向庙里努了下嘴:“我又不是供在龛里的神佛,哪有无所不能的能耐。”
“可是……我以为东风哥就是无所不能。”
瞿东风低头,看了看卿卿眼里单纯的崇拜:“我要去南苑军营参加军训团,恐怕好一阵子不能过来了。”
卿卿听到这话,心里不情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儿地玩着自己的辫梢和石榴花,眼睛里不自觉地就积起了打着转儿的眼泪。
瞿东风伸出右手,手掌在她后脑勺上空张开,当空一拍。
卿卿立刻笑起来,眼泪也就忘了流了。那是东风哥的暗语,意思是说他轻轻一拍,就能把她的泪珠子拍出来。
这时,厢房里又传出赵燕婉烦躁的大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回去告诉你们军长,让他死了这份心!你出去!出去!”
随即,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便被赵燕婉推了出来。
瞿东风与他对视上,两厢都是一愕:“严副官。”
这个时候在平京碰到罗臣刚的副官严明海,瞿东风已经猜到七八分对方的来意:“严副官来接罗军长的家眷去金陵?”
“我们不去!”没等严明海回答,赵燕婉断然回绝。
接下来的几天,赵燕婉一直心烦意乱。卿卿试图问罗军长是谁,却遭到妈妈的厉声数落,她不敢再问,想东风哥可能知情,可是他去南苑参加军训,好长时间也不能过来。疑团解不开,心绪跟着乱起来,这天晚间睡不着,她便坐在紫藤架下,仰看着星空。
忽然,城东南面传来猫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凄惨异常。卿卿打了个寒战,向屋里喊:“妈妈——”
赵燕婉从厢房里走出来。
卿卿从紫藤架下站起来,挨到母亲身边:“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多猫叫?”
赵燕婉屏息听着,依稀辨认出那些猫叫中还夹杂着别的声音,尖利刺耳得好像无数小刀划破空气,她不由想到一样东西:枪!她浑身一颤,紧紧抱住女儿:“不怕,只是猫叫。”
这时候,胡同里骚动起来,有些善男信女跑来庙里找师父询问。卿卿也跑进大殿,听到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说什么打仗了。
比起那些为着身家性命惴惴不安的俗人们,庙里的师父显得淡然从容,只道祸福命里注定,只有念佛避祸。一些人便跟着师父念起佛,一些则离开小庙,另寻他策去了。
卿卿本来也跟着师父念佛,却被赵燕婉拉出了大殿,回了她们住的屋子。赵燕婉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道: “这次打过来的,不是洋人,就是革命军。平京不能呆了,咱娘俩儿得出城避避。”
“妈妈,师父说念佛可以避祸。”罗卿卿道。
赵燕婉苦笑了一下:“妈告诉你,什么都别信,什么神啊佛啊,什么男人啊,都别信。就信你自己,只有自己能救得了自己。”
赵燕婉从箱子底抽出一个蓝布包裹,从里面拿出一身男孩子的衣服要卿卿换上。卿卿没想到妈妈竟然还准备了男孩子的衣服,难道妈妈早知道要打仗,所以特意备下了?
等卿卿换好衣服,赵燕婉拿过一把剪刀:“过来,这辫子不能留了。”
“妈妈,我不想剪。”卿卿小声央求,“我把它藏在帽子里可以吗?”
赵燕婉不耐烦:“命要紧,还是辫子要紧啊?”
“咔嚓”一声,辫子被剪下来,卿卿没让它掉在地上,而是偷偷藏在了袖管里。无意间记起,那天她在头上簪了一朵海棠花,东风哥正好过来,夸她很好看……
赵燕婉拉着罗卿卿走出胡同口,到处都是逃难的人。通往城门的道路原本还算宽,这时却挤满了螺车、马车、大篷车、人力车,还有几辆黑色轿车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间。
卿卿想,东风哥是不是在里面啊?于是她问道:“妈,我们去哪儿?去找泠姨和东风哥吗?”
看着熙熙攘攘逃难的洪流,赵燕婉重重叹了口气:“他们自己都难保命,哪能去找他们。咱们回邢县老家吧。”听到妈妈这么说,卿卿心里就像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眼泪霎时就掉了下来。
人群拥挤,移动的速度很慢,一直走到天光破晓,才见到城门楼的影子。母女俩都累得筋疲力尽,赵燕婉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只一味地擦汗喘气。瞥了眼紧紧挨在身边的女儿,见她脸色煞白,身体忍不住地打着晃。
赵燕婉伸手探了下女儿的脑门,竟然热得烫手:“你……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在这个当口……”赵燕婉嘴上骂着,心里疼着,直急得火烧火燎的。这样子何时才能走到邢县老家啊?
好不容易挤出城门,赵燕婉扶着卿卿走到大道旁边的田埂上坐下来。卿卿趴在妈妈的膝盖上,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中,看到开来一辆轿车,有人在车上呼唤:“太太,小姐。”
罗卿卿心想,难道东风哥来了?可是东风哥不叫妈妈“太太”,也不叫她“小姐”,那是谁呢?大概不是在叫她们娘俩儿吧……这样混乱地想着,她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卿卿的意识再次回到现实的时候,朦胧间看到一个少年人坐在身边:“东风哥!”她脱口唤了一声。
少年转过头,她心里倏地一凉,不是东风哥!少年的脸使她不由得想起庙里的师父讲过的故事:有一个印度的古神,因为长得太美,有一次在地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由得痴迷住了——她想眼前这个少年一定不输给那个古神……
她突然清醒过来,四下张望,自己竟坐在车里。而车里除了她,还有三个男子,却没有妈妈!
“妈!”她惊慌失措地尖叫。
坐在前座的严明海回过头,礼貌而谦恭地开口:“小姐,您醒了。”说着把一封信递给罗卿卿,“这是夫人留给您的。”
卿卿慌忙展开那张纸,果真是妈妈的字迹。妈妈竟然在信上说实在不忍再让她跟着受苦,要她跟着严副官去金陵,找她的亲生父亲罗军长,跟他相认。从此她便是人上人,拥有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
一大滴一大滴的泪珠扑簌簌地落在信笺上,妈妈的字迹在她眼前洇湿、模糊。不!不!卿卿拼命摇着头,哭喊道:“让我下车,我要去找妈妈!”
见司机不予理会,卿卿一把抓住车门把手,车门还没打开,她就被坐在身边的少年一伸手抓回座位。少年的手指细长白暂,却充满力量,令她怎么也不能挣脱。巨大的悲伤凝聚成一股无名怒火,她朝那只手狠狠咬下去……血的腥恶味道浇灭了她的疯狂。
她愕然地抬起头,那只手竟然还抓在她的胳膊上,一动不动。而那少年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动容,还是冷冰冰的,看着血从自己的手背上渗出来,他的眼神就像在冬天里,看着一朵梅花破雪绽放。
看了眼罗卿卿,南天明的眼底流露出一丝鄙夷和淡淡的怜悯,他别过头看着车窗外,车轮碾过路面,扬起尘土,使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更加狼狈。
一个老妇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孙儿,坐在路边,一边抹着老泪,一边乞讨。
南天明道:“看看他们,你已经够幸运了。”卿卿一时哑然。
这时,严副官递过来一包饼干:“小姐,先填填肚子吧。”
她立刻对少年道:“打开窗子。”
南天明摇下车窗,卿卿欠起身子,奋力把饼干扔向道边的老妇。可饼干还未落地,马上就被别的难民抢了去。
南天明的嘴角泄出一丝冷笑:“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
“你……”自小接触的都是庙里来来去去的善男信女,卿卿从没见过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忍不住反唇相讥:“一包饼干是不算什么,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南天明懒得跟小女孩计较,没再说话,他把自己的身体懒懒地陷进椅背,看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乱世红尘,眼底聚拢起浓重的悲哀。
卿卿自然不能体会到藏在少年眼底的悲哀,她蜷缩在后车座上,眼泪不知流了多少。突然分别的痛苦让她的内心一阵阵抽搐,牙齿格格作响,浑身上下一阵阵地打着寒战。
东北方向传来隆隆炮声,城南枪声更加密集。城里城外火光冲天而起,逃难的人群更加混乱,喧嚣声、哭叫声都混在了一起。一架英式侦察机呼啸着驶过头顶,难民立刻像被捅破的马蜂窝大乱起来。
轿车拐入乡间小道,不想从庄稼地里跌跌撞撞跑出个血人,背上背着把大刀,白刃都被鲜血染红了,看起来是个突围出来的士兵。士兵跑出几步,跌倒在路当中。道路狭窄,司机犹豫了片刻,拿不准停车还是直冲过去。
南天明道:“停车。”他跳下车,把伤兵扶到后车座上。
“水……水……”伤兵嗫嚅着。
南天明给他灌了几口水,待伤兵缓过气来,他问道:“南苑军营的?”
听到这句话,罗卿卿的心里猛地抽紧,记起东风哥说他在南苑军营参加军训团。
士兵点了点头。南天明又问道:“那边怎么样?”
“敌人太多,我们一个班冲出来,就剩下我。”
卿卿还没来得及问,天上又飞过两架轰炸机。
严明海吩咐司机道:“要去躲躲了。”
把汽车开进庄稼地里藏好,几个人匆匆下了车,小跑进村边的农户。一进门,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狼狈不堪,显见也是刚突围出来的官兵。
“东风哥!”罗卿卿突然冲过去,一把抱住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号啕大哭起来。
瞿东风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卿卿,也激动地一把搂紧她。
“东风哥……疼吗?”卿卿哭着,摸着瞿东风的戎装,立刻粘了满手的血。
“不碍事,都是敌人的血。”
“轰隆”一声巨响,头顶上盘旋的飞机扔下炸弹。抬头,天空又多了好几架飞机,开始对村庄进行低空扫射,子弹击得屋顶砖瓦四处横飞。
“快!”瞿东风抓住卿卿的胳膊,一脚踢开地窖的盖子,把她打横一抱,跳进去。把卿卿放在地窖里后,瞿东风回身攀上木梯。
卿卿从地上爬起来,抱住踩在梯子上的军靴:“东风哥,不走!”
“中队长!”外面响起士兵的呼喊。
瞿东风低头,深深回看了一眼卿卿:“要活着。”说罢,牙关一咬,腿上使了把力,挣开抱住军靴的手,攀上梯子。地窖里马上又跳进几个人。
“东风哥——东风哥——”罗卿卿抓住梯子,也想攀上去,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腰,硬扯了回来。
南天明紧绷着脸,呵斥道:“没听到他要你活着吗?”
南天明的一声呵斥让几近疯狂的卿卿突然安静下来。她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两只大眼睛像失了神,木呆呆的,口中不停地念着:“东风哥……东风哥……”
南天明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放到手帕**,递给她。
她一眼也不看他手里的糖果,空洞的大眼睛里忽然滚出两颗泪珠,盯着空荡荡的梯子,只是固执地念着:“东风哥……”
南天明收回糖果,摇了摇头:“桀骜不驯的小猫。”
四年后。
几番征伐混战,炮火烽烟里略微现出一点儿安定的端倪。首都金陵的总统府虽然建得堂皇华丽,总统却换届犹如走马,四年里就换了七届。**的实权分别落在华北、华东、华南和华西四大集团军的军阀手里。四大集团军之中,以华北瞿军的势力范围*广,只是瞿军的领导人物瞿正朴,也就是瞿东风的父亲,是个**民族主义者,加之四年前在平京城跟洋人拼过一场恶战,致使瞿军成为四个集团军里惟一不依靠外国人支持的军队。这固然是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只是没有洋枪洋炮洋技术的支持,也大大消减了瞿军的实力。较之几代人雄踞华北的瞿军,罗臣刚带领的华东军是后起之秀,虽然人数不多、地域不广,但是一面有洋人的背后支持,一面跟金陵政府努力交好,扶植新总统,隐隐已显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态势。金陵的春天,便在这片波谲云诡、龙争虎斗里,悄然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