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
于是选择齐国城中女子美好者八十人,都穿着华丽而擅乐舞.再加上文马三十驷,馈赠给鲁君。陈列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再三前往观看,准备要接受这项厚礼,于是假借请鲁君在周边道路行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说:“夫子,可以走了罢?”孔子说:“鲁国今年的郊祭将至,如果郊祭后鲁君能致送膰肉给大夫,那么我还可以留下来。”季桓子终于接受了齐国的女乐,三日不听政;郊祭,又不致胳俎于大夫。孔子于是离去……
(孔子在卫国)待了没多久,有人在卫灵公跟前说孔子的坏话。灵公差遣公孙余假以兵仗出入胁迫。孔子恐怕获罪于灵公,待了十个月后,离开卫国。……
在卫国待了一个多月,有一回,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一同出游。却使孔子为次乘(第二辆车),招摇路过市集。孔子说:“我从来没见过爱好贤德如同爱好美色一般的人啊!”因此看不起卫君,离开卫国,路过曹国(往宋国去)。
孔子离开曹国到了宋国,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想杀孔子,拔去大树。孔子离去。
孔子在陈国待了三年,正逢晋楚争强,交相攻伐陈国。后来再加上吴国也来侵扰陈国,陈国屡遭兵灾。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家乡的年轻人志大而才疏,但乐观进取,��忘其初衷。”于是孔子离开陈国……
灵公年老,怠于政事,不能用孔子。孔子喟然兴叹:“如有国君能用我为政,一年小可,三年可以有所成就。”孔子行……
又**,卫灵公问军阵行列的道理,孔子说:“行礼如仪,我倒是懂得的,军旅之事,却从来没学过。”第二天,卫灵公与孔子谈话,仰视空中飞雁,心不在焉。于是孔子离去,又到了陈国。……
(卫国大夫)孔文子将要攻打大叔,向孔子询问策略。仲尼推辞以为不知。退出后,即命门人预备车驾而行。孔子说:“飞鸟能选择栖止的树木,树木岂能选择飞鸟?”文子坚持阻止。正好季康子驱逐公华、公宾、公林,以财礼币请迎孔子,孔子乃归鲁。《(史记·孔子世家》)
儿时初闻“孔子周游列国”的说法,心中想到的是“环游世界八十天”那般的浪漫旅行故事。那时只知道孔子是圣人、是万世师表,受世人景仰,所到之处,自然是备受礼遇,风光至极。童稚的心灵,自然也无法想象,那是一趟集悲切、焦虑、困顿、危殆、时不我予的心情与遭遇于一身的漫长旅程。这次漫长而毫不浪漫的旅行,启程时,孔子五十五岁;归鲁,孔子已是六十八岁的垂垂老者!长路漫漫,甚至到孔子归鲁,仍然望不到终点。齐国陈恒弑简公,孔子时年七十一岁,仍奋力作出*后一击,却难堪地只看见自己孤独的身影,连一同行走十四载的弟子,这时都站在自己的对面。这趟孔子及其弟子的信仰之旅,到头来,从政弟子却与孔子分道扬镳,孔子晚年的落寞心情,可以想见。
这是一段漫长且奇异的旅程,旅途的起点与终点不以空间范围来界定,而是在追寻一个永远的梦想。所以说是“永远”的追寻,一则因为那样的梦想是恒久颠扑不破的,二则因为那样的梦想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不是世俗世界可以落实的。
因为要追逐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梦想,旅行家没有一个可以停驻的居所,只有不断地追寻、离开,再追寻、再离开……。两千五百年前孔子那长达十四年的壮游,事实上就是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鲁定公十三年(前497年),孔子去鲁,时年五十五。这不是孔子**次流亡国外,早在鲁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孔子三十五岁时,鲁国发生政变,郈昭伯与执政大夫季平子结怨,说服定公出兵攻打季氏。但季孙意如(平子)反而纠集孟孙氏与叔孙氏,三家共攻鲁君。昭公不敌,出奔齐国,为齐景公收留于郓,从此开始长达八年的流亡生涯,*后抑郁而死,终身不得归返故国。
孟僖子死于政变前一年,临终遗命二子仲孙何忌(懿子)和南宫敬叔从学于孔子。而政变发生时,仲孙何忌才十五岁,主导参与政变的当是孟氏家宰。但是两年后,仲孙何忌十七岁,与阳虎共同伐郓(昭公流亡地),大概不能说不是出自其自由意志了。后世儒者以仲孙何忌身为圣人弟子,竞如此大逆不道,愤怒而且不解。当然,我们不确知十七岁的仲孙何忌是否已师事孔子?我们也许也可猜测,鲁定公九年(前501年)孔子出仕为中都宰,当时正值壮年(三十一岁)的何忌扮演了某种角色,但是如果认为身为孔子弟子,在政治实务上也不违夫子,那恐怕是对真实而复杂的历史太天真的想象了。
昭公图谋除去权臣不成,反遭驱逐,*终死于流亡晋国时的乾侯。昭公卒,晋国执政大夫赵简子好奇地问史墨:“季氏大夫逐出他的主君,而人民顺服,诸侯友善对待,国君死于境外,却没有人怪罪于他,这是为什么呢?”史墨则以为:“天生季氏,与鲁侯并立如同两君,已经有很长的时日了。人民顺服季氏,岂非理所当然!鲁君世代失政,季氏世代勤政,人民早就遗忘了国君。虽然死于国境之外,又有谁会矜怜他呢?”《(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昭公流亡于齐、晋之间,齐、晋两国尝试纳昭公于鲁失败,而鲁国内部除了臧昭伯从行,叔孙昭子事变后返国,斥责季平子,并自行祈死外,似乎不起波澜,平静无事。昭公屡次试图返国复辟,无功而退。季氏依然坐稳执政地位,八年之中,国内无君,鲁国也未见如何动荡。赵简子与史墨的对话,当是实录。但是在曾经批评季孙意如“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致力维护封建礼乐秩序的孔子来说,臣逐其君,当然是比起“八佾舞于庭”更加“不可忍”的事变。因此,三十四岁的孔子开始了他一生中的**次流离,到了齐国。(相传孔子在适齐之前,曾与南宫敬叔同赴周问礼于老子,历代学者聚讼纷纭,意见不一,我以为此事可能性不高,当为战国道家者虚构的故事。)
孔子适齐,是为了避乱?还是“义不臣季氏”?其实我们不是很清楚,但显然他不是跟随着鲁昭公的流亡小政府,而是到了齐国都城。孔子的行止去取,也许可以单纯解释:只因为孔子此时尚未出仕,没有可以追随鲁君的身份。但是,观孔子一生,尽管无时或忘批判违礼僭越的世卿权臣,大声疾呼倡议要恢复封建秩序,但是却从来不曾对哪位国君歌功颂德,效其私忠。因此,更合理的解释,应该说是孔子捍卫的是秩序本身,而非其中的任何一个特定角色。
孔子在齐国待了多久?没有很确切的资料,钱穆以为就只一年,待鲁国乱事稍定后即返鲁。孔子在齐,曾与景公论政,告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但是孔子在齐国有没有出仕的机缘?或者说,孔子在齐,是否主动寻求出仕的可能?《论语‘微子》篇曰:“齐景公斟酌对待孔子的规格,他说:‘如果要比照季氏在鲁国的地位,那是办不到的;也许可以介于季氏与孟氏之间吧?’后来又说:‘我年纪大了,没法再重用你了。’孔子于是离去。”《史记·孔子世家》甚至有齐景公欲以尼谿田封孔子,而晏婴沮之之说。晏婴沮孔子之说,崔述辨之已详,认为绝不可信。而齐景公是否曾经想重用孔子,后来为何又借口年迈而断念呢?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昭公二十年(前522年),孔子三十岁时,齐景公与晏子适鲁,孔子曾与景公见面,景公问秦穆公得霸缘由,孔子答以秦国小志大,处僻行正,又能起百里奚于累绁之中而用,“虽王可也,其霸小矣”。五年后,由于昭公奔齐,孔子也到了齐国,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果然与景公论政说礼,深得景公赏识,有意重用。之后才有晏婴沮之,齐大夫害之,以致孔子失去了在齐国鹰扬的机会。
这样的叙述是启人疑窦的。鲁昭公二十年,《左传》中的确有关于孔子与景公的记载,那是孔子批评琴张(孔子弟子?)吊祭宗鲁的不当;以及齐景公染上皮肤病,期年而未愈,欲诛祝、史以谢鬼神,晏婴阻止此事,并劝景公修德,庶几免于亿兆人之诅咒;还有当年十二月时,景公田猎于沛,违礼而招虞人以弓,孔子闻之而称道虞人“守道不如守官”;景公返,晏婴由饮食引申至政治,提出了“和而不同”的谠论。
孔子当时年方三十,景公是邻近鲁国的大国之君,晏婴是齐国的元老重臣,正直君子。两人相偕入鲁问礼于孔子,是不可思议的事。《春秋》经传只提到景公田猎于沛,这是景公当年**离开齐国都城的记录,晏婴亦未从行。孔子论虞人守官之事,显系风闻而评论,并非亲见其事。青年时期的孔子,仍未到知天命之年那样有着“岁不我与”的急切心情,是否会对这么一位平庸的国君有所期待,是值得怀疑的。
如果孔子对齐君无所期待,那么,去鲁适齐,既不是追随鲁君,效其私忠;也不是寻求在齐国的出仕机会;而只是单纯的避乱,或者再加上是对季氏的抗议吧!待得鲁国情势稍定,孔子即返鲁,其中未必有齐国大夫忌才、景公许而未用之事。孟子说:“孔子离开齐国,连洗好的米都等不及炊煮,匆匆用手接了,就急着动身。”(《孟子·万章下》)告别齐国,毫无留恋之情,应是对孔子当时心境的**描写。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胳俎于大夫。孔子遂行。
孔子去齐之后十六年,在过了知天命之年后,有点惊奇地,天命似乎转向,给了孔子他一生中**的机会,不清楚究竟为什么,孔子似乎得到了定公和季桓子两人的信赖与重用,从中都宰到大司寇,进行了三年的新政。
《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
后来鲁定公以孔子担任中都宰,一年,四方来取法。孔子由中都宰升迁为司空,又由司空升迁为大司寇。……定公十三年夏天,孔子向鲁定公建言:“为人臣者,不应私藏甲胄,大夫不得营建广达三百丈的城邑。”孔子遣仲由(子路)任季氏家宰,展开堕毁三大违制城邑的行动。《左传》和《公羊传》在鲁定公十二年(前498年),也都提到了关乎孔子政治生命的关键事件——“堕三都”:
仲由(子路)为季氏家宰,将堕三都。(《左传》)
季孙斯、仲孙何忌,率军堕毁费城。何以要率军堕毁郈城?率军堕毁费城?孔子当时深得季氏大夫重用,三月之内,言听计从。孔子说:“私家不藏甲胄,城邑不得广达三百丈。”于是率军堕邱,率军堕费。(《公羊传》)
《孔子世家》将“堕三都”的启动,系于鲁定公十三年夏,由《左传》校订,显然是错误的。这件春秋历史上的大事,应当始于鲁定公十二年夏,终结于冬十二月,鲁定公围成弗克,无功而返。
孔子汲汲于行道,恢复封建礼乐秩序,**的机会就是鲁定公十二年(前498年)的“堕三都”。这是整个春秋时代仅见的由国君和强宗世卿联手,打击“大都耦国”、“陪臣执国政”的僭礼现象。春秋以来封建秩序一路倾颓败坏,这也是**次力挽狂澜的壮举。
如同滔滔洪流中的砥石激起的巨浪般,大江东流既是一代气运所钟,浪花跌落也只空留向慕旧秩序的保守者以万分惆怅。“堕三都”之所以看似颇成气候,只是因缘凑合,历史意外地走上潮流之外的歧路,昙花一现的,迅即回到原来的轨道。孔子时为大司寇,子路为季氏宰,师生二人深受定公与执政大夫季桓子的重用。正值前几年,费宰公山不狃等不得志于季氏,与阳虎共谋去三桓,季桓子还曾经在鲁定公五年(前505年)为阳虎所执;而鲁定公十年(前500年)叔孙氏家臣侯犯以邱叛。因此季孙、叔孙二家都深感于家臣势凌大夫的危机,孔子与子路在此时所提出的“堕三都”正好合乎了各方的意图(尽管各方意图的方向可能是不一致的):孔子要端正封建秩序,季氏、叔孙氏要对付坐大的家臣,鲁君也可借此伸张自己的权势。
所以“堕三都”事件,并不是单纯在“行道”的意图上的实践,甚至可以说,这个因素在政治权力场上,只是*微弱的声音。等到孟孙氏开始抗拒时(因为堕成并不符合他的利益,孟懿子仲孙何忌还是孔子的学生呢),堕三都之事乃功败垂成。一般认为,孔子也因此事件的急转直下,黯然下台,终至于国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只有往外寻找新的可能。但是,历史的潮流,时代的主流价值,对照着孔子的“不合时宜”,孔子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
《孔子世家》对孔子之去鲁,归诸齐国因惧怕孔子得志于鲁,鲁国国势必盛,故而从中破坏,赠女乐于鲁,鲁君和季桓子因而荒废政事,孔子有志难伸,不得已而去鲁。这样的说法恐怕是后世儒家刻意夸张孔子在现实政治上的**成就,与当时的历史实情不合。
孔子政绩的“神话”,如《孔子世家》中记载:
定公十年春天,鲁国与齐国重修旧好。夏天,齐国大夫黎钮向齐景公进言:“鲁国重用孔丘,势必危及齐国。”景公于是遣使者邀约鲁国在夹谷进行和平会谈。……景公惧怕,知道自己在道义上不如对方,归国后感到惶恐,告诉身边臣子:“鲁国大臣以君子之道辅佐其君,而你却以夷狄之道教导寡人,使我得罪于鲁君,怎么办呢?”官员进而应对:“君子犯了过错,则以具体的物事谢罪;小人犯了过错,则以虚伪的文辞谢罪。国君如果真心要补过,那么得有实质的表示。”于是齐侯归还过去侵夺鲁国的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孔子)于是诛杀乱政的鲁国大夫少正卵。孔子与闻国政三个月,卖羔豚的小贩不乱开价;男女在道路上分别行走;路不拾遗;四方行旅来到鲁国,不必担心找不到相关官吏,如同在自己家乡一般亲切。齐人听说了鲁国的情形而感到惧怕,说:“孔子为政必然使鲁国称霸,鲁国称霸而我国就在邻近,恐怕会首先遭到兼并。不如先赠地给鲁国吧?”黎钮说:“还是先尝试破坏鲁君对孔丘的信任;不成再赠地也不算迟!”
**段中说的是孔子在夹谷之会中的表现,义正辞严,让齐景公感到羞愧,故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第二段则亟言孔子三月之中,几乎在鲁国创造了大同世界,齐人惧而欲先割地以避祸。
我们不妨来看看《左传》怎么记录夹谷之会中齐鲁双方的外交析冲:
将要盟誓。齐人在盟约的“载书”上写着:“齐国军队出境,鲁国若不以甲车三百乘追随从命,依盟约而惩处。”孔丘遣兹无还作揖而对:“齐国若不归还我国汶阳之田,我国听命于齐国的事,也比照办理。”
孔子基本上是以归还齐国侵鲁所得汶阳之田,作为齐、鲁两国订定盟约,鲁国承诺成为齐国附从国的交换条件。齐国归鲁田邑,纯粹只是外交筹码,怎能是因齐君道德上的羞愧而拱手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