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书中书外总奇缘
一言不和 几挥老拳
有朋友问我,你当了大半辈子考证派,你自己觉得哪条考证是你平生*为得意的?我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了他一句:据您看我那些考证哪条才是*精彩的呢?他说:大家都认为你考出曹寅的弟弟不是曹宜而是另一位叫曹宣的,连那些反对、讽刺、辱骂你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这条考证,尽管他们无可奈何地还要加上几句贬低的话。
我听了就对他说:这条考证不是不精彩,它确实别开生面、人所未能;但我自己心里却没有把它列为我考证中的**流成绩。朋友就问了:那你自列为**流的考证又是什么呢?我说:当仁不让,不做假谦虚,我*得意、*精彩的考证是考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脂砚斋即史湘云。
朋友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种考证可不像考曹宣那样,连反对你的人也只得承认;你说脂砚即湘云,人家笑骂交加,有人说你这是“匪夷所思”。我答:你说的只是一面的情况,另一面是我拥有大量的同情者,甚至也有“粉丝”,都非常赞同这一出色的考证。他们对此兴趣浓厚、深信不疑,这些同情者中有名家、有专家、有学者,但是你也许想不到还有不少却是在校读书的学生。朋友又说:名家学者我不敢妄评;若说到学生,那无非是你喜欢林黛玉、他���欢薛宝钗、我喜欢史湘云等等这类的看小说评人物的闲谈意见,你还拿这个作为自己的支持者,岂不惹人议论和见笑?我说:这回你可真错了,那些同学见解比你高明得太多了。我说的这些例子你如果不爱听那就罢了;若想听的话等我后文再略举一二,此刻我想说的,即是你所说的那种谁喜欢林黛玉、谁喜欢薛宝钗那个层次的争论并非学术,只能算茶余酒后的闲谈戏语,但是我想就连这个也有它的历史根源,你必然还记得从清末起就有左钗右黛、扬薛抑林的争议,两位好朋友就因这个意见不合“几挥老拳”,大家引为笑谈。可见这个等级的见解也是一种文化现象的表现。如果把我的考证——“脂砚即湘云”也归属于这类酒后茶余的闲谈,那可就失之千里了。
书稿待续 告别燕园
谈到此事,真是说来话长。简单说罢:**,我把《红楼梦新证》(以下简称《新证》)自评为一部未定稿和半成稿,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我一经考明曹(雪芹)、李(煦)两家至亲都惨遭雍正的政治迫害之后,便立刻悟到:曹雪芹的《红楼梦》不仅仅是部自传性小说,更是曹、李两家的自传或合传(此所谓“传”者,实际就是**所谓的有素材、有原型的小说写作)。
还不止此,我考明了李煦是雍正夺位后第二年就被投入刑部大狱,抄家苦治,把一位百姓平民都称之为“李佛”的七十高龄的善良人远充到东北极荒之地冻饿而死,所因何故?就是因为李煦是雍正政敌胤禊的“奸党”,查出他曾经给胤禊买了几个苏州女子,这下子可就犯了雍正的*不可容忍的大罪,成了万恶之人了。对比来看,李煦的内丈曹寅家却是迟至雍正六年才遭到抄家、逮问、治罪的。所以,我那时很快悟知,《红楼梦》的后半部的主角已然不再是黛、钗两人,而是逐步转到史湘云这个重要人物的身上,并且,由此而牵连到小说的素材及情节内容必然包含了相当部分的李家的遭遇及后果。于是我一层又一层地细看曹雪芹写湘云的笔法,才恍然醒悟她的家虽然仍然叫做史侯家,却是生计如此艰难,湘云靠做些针线活儿卖一点儿钱度日,每夜忙至三更天。有一次,袭人提起来,湘云便红了眼圈。雪芹的文字寥寥数笔、淡淡落墨,内中却饱含着无艰难言之痛苦。而一般读者就只能看见那些满纸淋漓痛快的所谓爱情的描写。我的感触是(无论在当年还是**),想找一个或几个有共同语言的伙伴也都是很不容易的。
闲言少叙,让我还是接续正文吧。我明白这层道理之后,立即向胡适、邓之诚等前辈探询,有无关涉到李煦家的文献存在?我已忘记了到底是哪位老学者告诉我故宫档案馆存有后来发现的李煦家档案,我听了又是一番巨大震动,心里想这比我研究曹寅家世同等甚至更为重要。我立刻写信给时任北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的赵万里先生,问他可否介绍我到档案馆去查阅这部分文献。赵先生立即写来了回信,并附有一纸向故宫档案馆的介绍函,而且告知我进了故宫走哪条路线就可以到档案馆。这种热情都是我平生难忘的。
我兴奋地拿了这份介绍函立即前往故宫——有一个细节,如果你不嫌烦,我也顺便在此回忆一下,十分有趣:赵先生给我指明的路线是从神武门(即故宫后门)进去,然后左拐,即往东再转南行,如此等等。我走了很长的路,这是故宫东面的一条*宽大的宫内通道,我不知应该怎样称呼,两旁都是几丈高的大红墙,大红墙上有不止一个大宫门,都是紧闭的,上面一条大铜锁有一尺多长,还刻着细花纹,真是见所未见。我走了很久并未碰上一个人,*后终于寻到了档案馆。我站在那里一望,不觉自己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东华门内不多几步路往北一点儿的一个小院子,简陋的几问房冷冷落落,这就是当时的故宫档案馆了;我心里奇怪,为何赵先生让我进神武门?若是进东华门不用五分钟就到了。我倒并未因此有走冤枉路的想法,相反,正是当时那都不是开放的路线,我平生只能在此经历那种宫禁森严的特殊感受,我要感谢赵先生给了我这么一个不寻常的机会。
书归正传。那时,档案馆的简陋与冷冷落落的景况让我意想不到,馆内的二三位馆员见我这个青年人来了,不但不嫌烦反而露出了高兴而乐于接待的表情。他们看了赵先生的介绍函后问我想看什么,我直答想看看李煦的档案。很快,我就高兴地看到了这些珍秘文件,同时,我注意到另一张表格,这是给来客洽阅档案的签名簿。我一看吃了一惊:上面清清楚楚有胡适先生的签名,此外并无一人来过,我是第二位了。这是何故?我至今不敢妄言。
话要简捷,我初步了解了李煦家情况之后,回校立即做出了新的安排,我打定的主意是:我完成了“庚辰本”与“有正大字本”详细的校勘之后,再不能做这种工作了,我得请我四兄把校勘工作接过去,我要投入精力到像考证曹寅家那样重要的工作—_从清代所有重要诗文里把有关李煦的一切资料搜集完备,这才是我《红楼梦新证》的全部工作。可惜,由于时间、环境所限,加上我本科西语系论文需要完成,条件已经不允许我像前一阶段那样工作了,我只开了一个头,草草把李士桢、李煦的有关资料粗列了一些,就只好离开燕园奔赴成都了。那时,我手中还有一大把借书单,都是我准备借来考察李煦而再接再厉工作的书刊名称。这段往事内情鲜为人知,我的这一愿望未能实现,至今深抱遗憾(果然若干年后,便有捷足先登者)。
以上所述,表明我对研究史湘云的重视,理由何在?让我举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在《新证》里,史侯的原型就是李煦家。史侯家史鼐、史鼎就是李煦的两个儿子,这本来已无可疑了,可是当年也有人大批“自传说”,说我的这些考证都是牵强附会。(现在《红楼梦》手抄本中,所有“鼎”字一律不写正规字体,或省笔,或变形,略有篆字笔意,无一例外。此乃湘云原型为李煦之孙女、李鼎之侄女,为避讳,书写异体,是当时礼法。此一确证,*为明显)谁知过了些年,同一位专家忽然改变了看法,他说史家就是李家,而《红楼梦》包含的李家原型超过了曹家。我得知后不免有所感触,我并不想讥笑他、轻薄他;相反,他既然后来看清了问题之所在,这是大好的事情。做学问就应该这样,以真理为至高至上,不要搞那些个人的小政治、小恩怨、
小门户党派等等可怜可笑的做法。如山白骨公子红妆
《红楼梦》第八回有一首七律诗,诗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多少年来,我每一读它便觉十分奇怪,奇怪不在前六旬,而是末后的结联;因为,“白骨如山”如果指的是“人生短暂、终归于尽”,那么,人人在劫难逃,怎么会是“无非公子与红妆”呢?从未见过这一道理和类似的诗句。“白骨如山”在我的读书印象中有两大类,一类是:战争规模极大,杀伤往往数以万计,例如,明末派大军四十万出关前往平定努尔哈赤的反明之战,哪知此役各路俱遭惨败,全军四十万覆灭。史书记载当时辽东地区真是骨积如山、血流成河。纵使史家笔下有所夸张,但这种规模的大屠杀确是无可置疑的。另一类则更早:春秋战国之际,七雄五霸、战斗不休。有一次,五十万兵被敌方全部坑杀(活埋)。这种历史大惨剧其白骨如山那更是毫无夸张。然而,不管怎样去寻找史例,却从无如山的白骨都是公子与红妆的尸骸。这种难以解释的怪诗,雪芹偏偏把它列入书中正文,用意何在?应有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