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和白猫
前几天,一个电台的记者打电话来,希望针对我出版的几本书谈一谈。我们聊了一阵,*后她希望我能用很简短的一两句话来阐释我所了解的“经济学”。
我想了一下,然后告诉她:诺贝尔奖得主弗里德曼曾用一句名言——“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来总结他对经济学的体会;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莫迪里阿尼(Franco Modigliani)也用一句话来总结他的心得——“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提篮里”。对我而言,浸淫经济学多年之后也有一点点领悟,我的总结是:黑猫和白猫是不一样的!
记者听了笑出声来,大概有点“怪不得一般人不懂经济学,因为经济学家总是把东西讲得太玄了”的味道。谈完之后,我坐在椅子里,静静地回想刚刚*后一段的对话。
既然两位大师得的都是诺贝尔经济学奖,用一句话一以贯之的研究主题都是一样,那么,在这两句话之间总该有点关联吧。还有,如果我自认为略通经济学的精髓,由我的“黑猫白猫论”应该也能推论到两位大师的传世名言才是,我开始琢磨。
“黑猫和白猫是不一样的”指的是一种相对的概念:在经济学里,追根究底,所有的论述都是相对的。在某些情形之下,钻石比水有价值;在某些情况下,水比钻石有价值。因此,价值是相对的,而不是**的。一旦在价值的判断上分出高低大小,紧接着就是取舍的问题。如果要选择钻石,往往要放弃水(或其他的东西)。而且,更深刻地看,选择了钻石,等于放弃了“不拥有钻石”的可能性。既然有“取”,对应的一定有“舍”,因此,有得必有失——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既然价值是相对的,会随着时空条件的改变而改变;既然取舍是一件事的两面,得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就意味着当时也失去了某些东西;因此,在取舍时,就不值得三千宠爱在一身地孤注一掷。如果能同时照顾到多一些的面向,就不至于在当时看来稳操胜券,时空条件一变之后反而满盘皆输——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除了能由黑猫白猫推论到白吃的午餐和鸡蛋提篮之外,也许是对黑猫白猫这个譬喻已经深思过一段时日,事实上我还有一些想法……
黑猫白猫反映出事物的相对性,任何一件事物的意义都是相对的、而不是**的。换个角度看,一件事物的意义是由其他的条件所衬托出来的。如果一件事物单独存在,我们将丝毫不能认知和理解这件事物的意义。大家都觉得邓丽君唱歌很好听,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会唱歌,别人完全不知道唱歌为何物,在这种情况下,试问我们凭什么来判断她的歌是唱得好或是不好。因此,我们在面对任何一件事物时,都是从脑海里唤起类似的事物、相关的材料,然后以这些来烘托出我们所面对事物的意义。
黑猫白猫的相对性指的还不只是外在的事物,人内心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各种情怀也都是相对的。经过成长过程里的摸索、学习、尝试、历练,一个人会慢慢在内心里雕塑出一个“情绪的结构”,而这个结构也有高低强弱大小精粗的分别。在面对外在的世界时,一个人除了在理智上有所应对之外,人内在的情绪结构也会唤醒过去类似的相关情境,然后情感上有所起伏。因此,不论是人所面对的外在世界或含蕴在里面的内在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彼此衬托、相互对照之下才具有某种意义。
有人说,“不管是黑猫白猫,只要是会捉老鼠的就是好猫”,也许是吧。不过,即使都是会捉老鼠的好猫,还是有人喜欢黑色的猫,有人喜欢白色的猫。显然,黑猫和白猫是不一样的!
物以稀为贵
一两个月之前,我应邀到法律系一位老师的课堂上去介绍一些“法律经济学”的概念。我用好几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经济学其实是一种看事情的方法,可以运用到政治、法律、社会人的行为的各个面向上。
我举的例子之一是父母和子女的关系。
很多研究发现,如果父母期望将来和子女相处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就会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投入比较多的心血;还有,父母对于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子女媳婿通常比较严苛,但对于住在外地的后生却反而比较和悦客气。我说,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人是自利的,如果明知将来不会和子女长久相处,当然比较不会付出无谓的心血。还有,和自己同住的子女亲戚可能别无去处,凶一点无所谓,对在外的子女“垄断力”有限,对他不好,以后就会不常回来了,所以,厚彼薄此当然事出有因。
我讲完之后,现在已经荣任大法官的老师笑眯眯地说:确实有这种现象。——他每次从台北回乡下,他高堂老母一定杀鸡宰鸭、忙进忙出;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的姊妹看了都有点嫉妒!
教室里的师生听了都笑出声来,我也觉得他亲切自然的呼应很有趣;不过,后来再想起我们这段唱和,我觉得还寓有深意。
在经济学里,“人是自利的”是一个很根本、也很重要的假设。人希望而且会自求多福。父母对于外地回来的子弟亲热异常,倒不完全是因为久不见面、新鲜得很。父母这么做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这么做远地的子女才可能或者心有愧疚而愿意偶尔回家。相对的,那些平日就在身边的子女可能无处可去,所以对他们稍微“坏”一点也无妨。要不然,只要比较一下婆婆对“家庭主妇的媳妇”和“职业妇女的媳妇”态度上的差别,就可以更微妙地体会出其中的曲折!
所以,即使是*无私、*深厚的伦常亲情,都免不了受到人性自利的节制。人,就是人,人的特性会反映在人行为的每一个面向上。而且,在亲情中所掺杂的利害考虑,可以说正深刻而巧妙地烘托出“人性自利”的意义:人在作行为的取舍时,总是先想到“自己的”喜怒哀乐、总是先顾到“自己”家小的安危福祸,这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即使乍看之下“公而忘私”、“舍己为群”的事迹,只要稍加追究,也可以看出在崇高神圣的光环之下,多少有一点“自利”的影子,这正可以解释为什么乐捐济贫的时候,“无名氏”的比例并不高;而且,就算是“无名氏”,这些无名氏捐输时心理上的自我满足,当然也是自利。
事实上,就是因为在绝大部分时候,人的行为都是基于狭隘的自利,而不是自利和利他并存;所以,那些偶然出现、可遇不可求的义行善事才会受到推崇景仰——物以稀为贵。试想,如果绝大多数的人、在绝大多数的日常行为上都是完全地奉献牺牲、大公无私,那么,这些“舍己为人”的行为又有什么特别?难道还会被称许歌颂?因此,这些少数“利他”的举止,刚好倒过来衬托出“人是自利”的平凡和平实。
据说前一段时间某个慈善机构举办筹募义演,晚会的座次分区售票。*前面、*中间的座位*显目,当然票价*贵。结果,因为盛况**,一票难求;“特别座”的席次竟然出现了黄牛票大家争着做善事,也争着让别人看到自己在做善事!人,其实就是人,也只是人!
人生的成本效益分析
虽然我自知教书教得还算可以(每年教师节前后都会收到很多海内外寄来的卡片,有时候还会接到国际长途电话贺节),但是,我很少到学校外面去演讲,也不太愿意去。在学校里,我可以有系统、按部就班地花上一整学期或一整年来介绍一个学科。时间充裕、循序渐进之后,学习的效果就自然而然地慢慢累积而成。
相形之下,演讲只有两个钟头左右,听众背景参差不齐,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由无到有地改变别人根深蒂固的想法,我觉得非常困难。所以,凡是遇上邀请演讲,我多半都婉拒。不过,我教过的学生们显然比我乐观得多,他们总觉得我上课讨论的内容很有趣,*好能有更多的人有机会听我谈些观念问题。
因此,一有机会,他们就想邀请我去他们工作的单位演讲。婉拒好几次之后,我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我愿意去,但有条件:由我先挑选十篇左右我写的短文印发给参加听讲的人,请他们先看,到时候我和大家一起讨论、交换意见。如果能这么安排,我乐意去作野人献曝。
这么做了几次之后,效果还不错,很多参加的人事后反映:虽然不能完全掌握要旨,但由讨论中得到许多体验,有刺激思考的作用。*近受邀到一个教育文化事业单位去“演讲”,还是采取同样的做法。讨论的过程紧凑有趣,而且还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在逐篇讨论过一些经济学的基本概念之后,接着要处理经济学的精髓之一:成本效益分析。我稍作介绍之后,就请在场的人表示意见。发言的人一再地对“成本效益分析”提出批评,而质疑的**就在于:很多事情是不能用**来量化的,所以成本效益分析有时而穷。
我花了一些时间解释,但似乎还是不能说服大家,后来我灵机一动,指着坐在我旁边的机关首长说,假设各位面临这种情况:今天晚上各位的老板要娶媳妇宴客,邀请大家阖府光临。选在今天晚上当然也是有心人,因为明天就要打年终的考绩!但是,今天晚上你自己的兄弟姊妹之一也要结婚。那么,你要选择去参加谁的婚礼?
有人冒出一句:“*好两个都参加!”在一片笑声中,我说:不管你选择参加谁的婚礼,或两个都参加,这都和**上的量化无关。可是,你总是作了决定,而在你作决定的思考过程里,不就是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在比较各种做法的利弊得失吗?而那些利弊得失的斟酌,不就是“成本”和“效益”的评估取舍吗?所以,成本效益的考虑不一定是**上的高下,而可能是人情、得失、善恶、美丑之间的曲折。可是,无论如何,都是相对大小上的一种比较。
而且,我们还可以反问自己,如果在思考犹豫时“不是”在成本效益上评估得失,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各式各样的决定呢?难道是遇事就抛铜板吗?还是找个龟甲来烧一烧,看裂痕纹路是怎么走的?还是求神问卜?我想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是这么做,而是一直不自觉地在做“成本效益分析”——只是大部分的人不会联想到“成本效益分析”这个名词罢了。所以,既然我们不断地面对抉择,也不断地在衡量因应,除了希望自己在做成本效益分析时更稳重精致之外,我们事实上别无所恃。
讲完之后,大家一片静肃,但是在凝重的表情之余,我却觉察出一丝的释怀——就像在学校里上完课的景象。我心里也觉得很高兴,也许我可以把校外演讲的成本效益评估再“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