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后悔与老婆结婚
那天起,我吃不到老婆做的早餐了
一个**的午后,我突然接到医生的电话。他的话宛如晴天霹雳,简直让我无法在德国继续待下去。医生在电话里还火上浇油地补充了很多,*后却又劝我别太惊慌,这不相当于让我坐以待毙吗?
天哪!这事会不会弄错了?医生竟然告诉我,老婆患了脑**,并且有一个鸡蛋那么大。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还需要做更进一步的检查。他还说,如果是恶性的话,那么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脑癌”。虽然医生是出于善意,想尽量让我明白这个病,可是我却并不感激他的补充说明。他让我们尽快做好人院准备,星期一一早便去医院办理入院手续,并且还嘱咐我先不要告诉老婆实情,给她买一些她喜欢吃的东西,好好地陪她过一个**。我觉得他就像是在告诉我:“这也许是你和你老婆��以共度的*后一个**了,好好珍惜你们*后的幸福时光吧。”
这是在德国留学时的事了。在留学初期,由于寂寞难耐,我趁着假期回国,和过去的女朋友们挨个见了面,*终把目标锁定在其中一位看起来*结实的女孩身上,死缠烂打要人家跟我一起去德国。
因为胃肠不好,我当时只有52公斤。所以对那时的我来说,找一个身体健康的老婆比什么都实在。我诱惑这位女孩说,到了德国牛排可以随便吃,家里还有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那种壁炉。于是这位当时只有22岁的勇敢的大四女孩,一毕业便毅然决然地随我到了柏林。其实,我当初用来哄骗老婆的诱饵都是真的。在柏林自由大学宽敞明亮的学生食堂里,经常有一些使劲嚼也嚼不动的硬牛排,而我们开始新婚生活的**个家也的确是一间带壁炉的、又小又旧的老式房子。
不过聪明伶俐的老婆很快就适应了德国的生活。直到有一年,我们与一个德**庭共度圣诞节,我们才真正见识到德国人的早餐是多么的不得了。从那以后,老婆就经常给我做德国式的早餐。说心里话,德国的饮食文化真是廉价粗糙得举世**。菜式除了土豆就只有香肠,真是够恐怖的!但是,德国的早餐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德**庭的早餐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丈夫买回刚刚出炉的餐包,妻子则把奶酪、香肠、鸡蛋还有蜂蜜和果酱等摆满一桌。大家可以任意搭配着吃。并且还可以无限量地喝着浓咖啡。半生熟的水煮蛋,从1/3处切开,然后撒上精盐,用小勺舀着吃。喜欢的话还可以把蔬菜和水果拌在一起吃。工作日里无法悠闲享受早餐的人们,每到**都会去露天咖啡馆享受丰富的早餐。在柏林克罗伊茨山的小江边,这样专门提供早餐的咖啡馆比比皆是。
休息日的时候,睡到自然醒的人们几乎都夹着一叠厚厚的报纸走进咖啡馆。然后叫上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边喝边细细阅读报纸上的每一条新闻,慢慢品尝各式面包。噢,对了,还要配上熏制的大马哈鱼,那味道简直绝了!
那时,我们夫妻俩的早餐也经常是这个样子。因为既没有孩子,也没有聊得来的朋友,我年轻的老婆把为丈夫做一顿华丽的德国式早餐当成了**的兴趣。
就在幸福的早餐从未间断过的时候,我那善良年轻的老婆竟然长了脑**。放下电话后,我在警卫室的地上呆坐了很长时间(当时我在工厂兼职当警卫员)。然后便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想起了讲述年轻美丽的老婆突然去世的悲剧电影《爱情故事》,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得的就是脑**。
万幸的是,老婆的脑**是良性的。可是手术本身就已经非常危险。虽然邀请到了曾经成功为金日成摘除囊肿的德国*好的医生,但我还是要在煎熬中等待9个小时。老婆的头发全部被剃掉,医生用刀子将头皮割开,然后将*上面的头盖骨切开,取出**,再将头盖骨被切开的部分用水泥一样的物质填补回去,*后缝合头皮……而这期间,我只能在手术室外急得干跺脚。
那时我作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如果手术失败,老婆死了,那么我也马上跟着老婆一起去死!这是千真万确的,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谢天谢地,手术十分顺利。老婆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如果忽略后脑勺少了的那一块巴掌大的头盖骨,老婆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毕竟动手术的地方是重要的脑部,所以老婆还是需要在医院里休养观察一段时间。
危机虽然解除了,我的日常生活却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首先,丰盛的早餐没了。每天早上我都是用一杯酸奶或牛奶来胡乱对付一下。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在我的生活中,“早餐”和“老婆”是怎样联系到一起的。对我来说,善良年轻的老婆就像早餐这项“惯例”(ritual)一样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惯例。但是现在老婆不在家,我生活的惯例便被打破了,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
“惯例”,指的是日常生活中重复出现的固定行为模式。从形态上而言,“惯例”与“习惯”十分类似。但是两者之间存在着非常重要的心理差异。在“习惯”中,省略了“意义赋予”这样一个过程。“习惯”只是人们在无意识状态下重复做出的行为模式。
而在“惯例”中,伴随重复行为模式的还有固定的情绪反应和“意义赋予”的过程,如“获得爱的感觉”“内心激动的感觉”等。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吃早餐的时候,老婆都会把热乎乎的面包端到我的面前,拍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告诉我好好吃。这时如果我感到心满意足的话,那这种行为就是一种“惯例”。但如果即使有过这种行为,之后我却对此完全没有记忆,那么它仍旧只是“习惯”而已。爱情一旦降温了,就会变成习惯。
相爱的人离开,也是如此。当人们失去相爱的人时会感到悲伤,其原因就在于“曾经在一起的‘惯例”消失了。
据说,感情良好、共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年夫妻,如果老奶奶先去世的话,老爷爷大概6个月内也会相继去世。但是如果老爷爷先去世的话,那么老奶奶却可以再活大概4年。这都是因为“意义赋予”的“惯例”。对于夫妻双方而言,*初相互作用的“惯例”都是从耳鬓厮磨的肌肤之亲开始的,为对方做饭,两人就琐碎小事的交流,互相牵着手散步,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惯例”无一不是在确认彼此的存在。
问题是老爷爷的“惯例”大部分都是与老奶奶联系在一起的,而老奶奶的“惯例”中却有很多即使没有老爷爷也仍然可能继续存在的。从这种意义上讲,“惯例”的种类越多,生活内容就会越丰富,因为从感觉的情绪层面上会首先出现本质的不同。一般而言,女性的“惯例”要比男性的“惯例”种类更多一些。所以,与男性相比,女性的年纪越大,生活会越丰富多彩一些。
“惯例”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也是一个社会得以延续维持的重要条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的一些知识界人士就曾陷入深深的苦恼和困惑中。“这种血腥的野蛮,怎么会在德国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呢?这里难道不是曾经孕育出歌德、许勒(Else Lasker-Schiller,艾瑟·拉斯克·许勒,德国现代女诗人。——译者注)和贝多芬的文明国度吗?”
*后他们在德国的权威主义社会结构中找到了答案。家庭、学校、工作单位,无一不在重复着权威主义的“惯例”,即强调对权力者的单方面服从和忠诚。战争之后,德国人翻遍每一个角落,以求能彻底清除纳粹集团**下来的“惯例”。所以,德国的大学都没有毕业典礼,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因为他们认为毕业典礼是一种向集团靠拢、肯定权威的仪式。而我这个在德国获得硕士、博士学位的人也因此一次都没有穿过毕业礼服。对自身进行彻底反省的德国人,甚至还取消了小学里的合唱时间。因为他们认为大家一起唱歌的行为也是在延续对集团的下意识忠诚。所以他们用播放歌曲来代替合唱。
但是“惯例”并不一定都像纳粹留下来的那样是负面的。在近代社会中,由很多人共同参与的集体式“惯例”已经成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专业学习文化心理学的我,给文化下了这样的定义,文化,即“情绪共有”的“惯例”,就是共同拥有某种特定情绪。一个社会如果不存在共有的情绪与“惯例”,那么就相当于这个社会没有文化,仅剩下一个没有任何情绪媒介,或者“意义赋予”过程的机械式的空架。个人生活也是如此,没有“惯例”的生活,是情绪荒芜、干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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