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家碧玉井 秋蜜握了握口袋内的硬币,瞧家里没人注意,一下子溜了,穿过斜对面小巷,往富莲家走来。家里其实是阿妈说的像没人管的,大家自由,但出门总是拖着一条尾巴,弟弟外出阿妈阿母就要交代别去海边乱跑,她出门则是叮咛:“阿莲伊厝(房屋)尾后有一个井仔!”
一口无墩的小圆井,终年翠绿茂密的小草由井边向屋脚蔓延成一尾鱼形,比其他地方不管是栽种或野生的植物都来得亮丽;那只眼睛般的黑井,她每不经意经过就会突然亮起心眼,一路提防注视着它,田里多少大井深井都没它恐怖。曾经人多时壮胆靠近去探望过,是口可爱的小家碧玉井,以为不怕了,远看还是怕。今天一瞥发觉更绿了,嗳,春神来了,草地益发青艳,披着春晖的小黄花,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插点在鳞密的叶片中,叫人不由得想唱歌。
再伸手触摸口袋内的硬币才想起富莲家已经不卖馒头了,过年前就不卖了,过个年光吃喝玩睡,把脑子空傻了,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忽然间好失望,情急地赶往杂货店买豆干,富莲向来不吃零食,只爱啃豆干。但她心里是想着馒头的,村里**买得到的热食,吃得人温温饱饱的,光想着就让人感觉饥寒。富莲冷冷地告诉她:“以后不卖了!”“为什么喔?”“揉面粉不用出力?”她知道富莲的阿爸有病便不敢多话,回家吵她阿母学做馒头,阿妈骂:“叨来的美国时间?爱呷(吃)馒头,大汉(长大)去嫁阿兵哥乎(给)汝呷一牛车!”
前头吴家多话的父母生多话的孩子,有事没事闹哄哄,只有么女月宝文静,家里待不住也老往富莲家跑。富莲双亲沉咀咀,养了四个孩子唯独长子文彬嘴甜,高中毕业读军校去了。婆家穷娘家也穷,结成了一对贫贱夫妻,亲友移居台湾或休耕怠作的贫地都借予他们耕作,两人光土豆(台湾的“土豆”相当于大陆所说的“花生”)就种了三万栽,有人看他们太辛苦像头傻牛还不忍心借地给他们。她家阿爸每年还要腾出几天时间和村里的青年结伴去桃园帮人家杀猪,为了省钱**有两餐啃馒头,他也着实爱吃馒头,他说白苍苍,干净吃了没病,没说是猪肉猪血让他别的都吃不下,每回返家就驮一大袋,吃完那一袋才能开荤。猪老板看他节俭送包肉松给他夹馒头,他不舍得也吃不下,原封不动带回家。这手做馒头的功夫就是在那儿跟一个老兵学的,老兵说他自大陆来到台湾没见过一个人那么爱吃馒头,改天他一定要去澎湖卖馒头。村庄小馒头生意不大,夏天农忙有做有收,人们舍得加这点点心,白馒头三个黑糖馒头三个,清晨也有人声鼎沸的景象。女人仍然喝粥,只买给劳动的男人和嘴馋的孩子,老一辈不爱吃,嫌没滋没味,讨肉包吃,菜包也好,要买白馒头给他吃就是不孝。卖馒头的收入虽不无小补,却也花掉大半天的时间,积劳成疾,肝病年久月深,这一两年渐渐不能担负农务,仅待家中做馒头。去年深秋以来甚至得卧病在床,由富莲留在家里照护。富莲更难得有话,干扁瘦弱,好像说句话都费力气,倘沉默是金,一屋子早都是金了。也许正因这刚毅木讷的个性难能可贵又高深莫测,倒使得她凝聚了一堆小喽啰,考试时在这静似图书馆的屋里读书,无事也来帮她出出声扬扬尘。秋香、秋蜜、秋添和月宝敏惠便不时窝在这里,孩子的声响给予病中的阿爸一种慰藉,仿佛天使守护。精神好时,他也会特地起身,为了刚才听到一句“我们来读数学”而出来说句“数学不是用读的是用算的”;有时还招待吃点饼干牛奶糖。这随身携带糖果饼干也是出外养成的习性,过年剩的喜糖喜饼,甚至台湾杂货店买回来的。
这边阿妈叫不到几个小的,尽念给秋暖听,尽唤她做东做西,尽管琼云陪着也穷闷,于是相偕寻了来。两人不出声,怕引起吴家男孩子的注意,也默契地朝富莲家屋后的草地走,琼云跪下来轻抚草叶呢喃:“喔!好可爱喔!”秋暖说:“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你看这个井,我跟郭秋水放很多鱼进去,我爸网的鱼苗,还有前面海里抓的小鱼,放在我们后面的井都在,放在这里都看不见,也钓不到,郭秋水才傻,说它们有地道,游回海里了!”“我也这样想。”琼云趴在井口,各个角度都试过了,“真的看不到,有没有望远镜?” ………… 73. 秋日 春福捎来几句诗,题名“无题”。 走单杠的水鸟,
跌下来,
开了一朵白花。
刮台风的暴雨,
躺下来,
成了一条叫潺潺?溪。 门外女孩子们齐声唤:“郭秋蜜!”秋蜜踮脚跳过天井,不踩到东边的水西边的泥。
晒在西边梯脚下的土豆遇雨来不及收,淋一阵又一阵,小雨,出太阳依然亮烈,晒一阵又一阵。地上布着土豆的泥印,像一群蜂螫着什么,也像一朵花。
东南边流水孔夹角的两面墙,难得秋天也滑滑绿绿。秋暖揉了风沙和泪水,一双兔眼睛,望过来成了红配绿。低处近水常年青苔浓密,利器刻上浅灰两字“秋日”。原本要刻秋暖没刻完,日字偏瘦小。雨后新苔,日渐模糊了“秋日”。
俗话说“九月台没人知”,季风吹起,中秋过后来了一个轻台也不太有人知晓。大不了就是地上几捆柴,土底还有几颗豆,心里并不担心,却说“不怕七月半的鬼,*怕八月半的水”来吓唬人。果真应验。风不要紧,雨却像用满潮的水来下的。蔡昆炯那个书呆子,大家都说他是读书读傻的,也有人说是为了离家的琼云,台风天他竟乘船去登屿仔,有大孩子带小孩子冒雨到庙口眺望他,岗哨上的阿兵哥准备去搭救却被他阿爸拦下来,他对天赌誓这回若没给水淹掉,不打他个不死半条命,他就不是人。素华啜泣着来房里告诉秋暖这些,她漠然冷笑。发现琼云离开那时,她只想到蔡昆炯,跑去告诉他,他却说其实他画的云并不是琼云,是他一个不到两岁就夭折叫“蜓云”的妹妹。秋暖狠狠瞪了他一分钟。总之,是个多雨之秋,青苔,不知不觉长出来。
活动**里有小学生表演节目,庆祝光复节。章震给《康定情歌》吸引来,两手伏在窗口。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地城哟 整身碎花衣的小女孩左一排右一排等着上台,显然是村妇扮相,但看起来更像麻雀。当中一个是秋蜜,穿暗土红的小碎花。她看见章震,给他一个微笑。这阵子**真正看他对他笑。他对她比划出代表邮票的方形,她指了指东边,示意他拿到家里去。转?,在他口袋放了好些天的邮票旋即给风吹跑。
秋暖坐在过水庭上,发觉有个一身绿的人来了,急忙把拉下来的纱布眼罩戴好。熟悉的布鞋脚步,明明专程来了,又犹豫地贼似的,好像在那里徘徊。她分明晓得不会是他,仍不禁假想盼望,不管他是不是此去不返了,就算会再来,也不可能一身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