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杉园,我没看见姑娘的影子。便向外走,穿过沙丘,来到海滨。她在那儿,头戴着她那顶无边小草帽,身披平纹灰色斗篷,她平常总披着它,尽可能掩盖住她畸形的肩膀——她独自一人在那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流沙和大海。
我走到她跟前时,她惊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开。不直视我的脸,这是另一种行为,对此,我作为佣人的头儿,习惯上要问个究竟——我让她转过了身子,发现她在哭。我的印花大手帕就放在口袋里——夫人送了六条这样的漂亮大手帕。我掏出手帕对罗莎娜说:“过来,宝贝儿,跟我坐到这斜沙坡上。先给你把眼泪擦干,然后再冒昧地问问你为什么哭。”
您若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要在海滨斜坡上坐下,可是件比您现在所认为的要漫长得多的任务。等到我坐下来之后,罗莎娜用一条质地更加差的便宜棉纱手帕擦干了眼泪。她看上去很平静,很可怜,但她按我的要求像个乖孩子在我身边坐下。安慰女人*快捷的办法就是把她抱到你大腿上,我想起了这条黄金法则。哎呀!罗莎娜不是南希,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嗯,告诉我,宝贝儿,”我说,“你为什么哭了?”
“为了过去的岁月,贝特里奇先生,”罗莎娜平静地说,“我有时候还会想起过去的生活。”
“行了,行了,姑娘,”我说,“你过去的生活全部一笔勾销了。怎么就不能忘了它呢?”
她抓住我外衣的一个垂片。我是个邋遢的老头儿,吃饭喝酒时,衣服上溅满了汤汤水水。女佣中这个那个有时候会帮我清洁掉污渍。前**,罗莎娜用一种包除百物的新型混合剂去除了我外衣垂片上的一块污渍。污渍不见了,但在原先沾了污渍的外衣表面的绒毛上还留下一小块模糊的痕迹。姑娘指着那块痕迹,摇了摇头。
“污渍去掉了,”她��,“但痕迹还看得见,贝特里奇先生——痕迹还看得见!”
用男人自己的衣服说事,弄得他措手不及,这样一种评价很难接上话茬儿。就在那时,姑娘自己的某种因素也令我特别替她难受。虽然她相貌的其他方面很平淡,但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却很美——我们这位二等女仆看着我,觉得我老年快乐、性情温和,而这些东西她自己永远达不到,眼睛里便怀有一种敬意。我的心因她而沉重。我感到无法安慰她,只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带她回去吃饭。
“扶我起来,”我说,“你吃饭迟到了,罗莎娜——我是来叫你回去的。”
“您啊,贝特里奇先生!”她说。
“他们叫南希来找你,”我说,“我想,如果由我来责备你,你兴许会好受些,宝贝儿。”
可怜的姑娘没有来扶我,而是悄悄把手放到我的手里,使了一点劲地握着。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再哭出来,她做到了——我为此而敬重她。“您真好,贝特里奇先生,”她说,“我今天不想吃饭——让我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吧。”
“你为什么喜欢来这儿?”我问,“是什么东西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
“有东西把我拉到这里,”姑娘说着,一边用手指在沙地上画。“有时候,我竭力要远离这里,但做不到,”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仿佛因自己的想象而害怕,“有时候,贝特里奇先生,我认为自己的坟墓在这儿等着我呢。”
“烤羊肉和羊板油布丁在等着你!”我说,“马上回家吃饭,饿着肚子才会有这样的胡思乱想!”我说话口气严肃,(我这么一把年纪)听到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谈论自己的后事,自然会生气!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把手搭到我肩膀上,让我原地不动,还坐在她身边。
“我觉得这地方对我有一种魔力,”她说,“我夜复一夜地梦见它,坐下来做针线活时想着它。您知道我心怀感激之情,贝特里奇先生——您知道我努力要对得起您的一片好意和夫人对我的信赖。但是,我有时寻思着,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经历了那些事之后的女人来说,这里的生活是不是过于安宁和安逸了,贝特里奇先生——我经历那一切之后啊。我知道我属于另外那些仆人一类的,所以,我在她们中间比待在这里更加孤独。夫人不知道,教养院的女总管不知道,对我这样的女人而言,诚实的人们本身就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斥责。别责备我,这儿有个可爱的好男人。我在做我的事,对吧?别告诉夫人说我不满足——我不是不满足。我有时候内心平静不了,就这样。”她一下把手从我肩膀上移开,突然向下指着流沙区。“看啊!”她说,“多么奇妙!多么可怕!我看它已经几十次了,它在我眼里永远是新鲜的,就好像先前我从未看过一样!”
我朝着她指的地方看。潮水开始涨了,令人恐怖的沙滩开始哆嗦。沙滩宽阔的棕褐色表面慢慢地起伏,然后形成浅凹并整个地颤抖起来了。“您知道它在我眼里像什么吗?”罗莎娜问,又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看起来在它下面像是有成百上千遭受窒息的人——全都挣扎着要上来,可全都越来越向下地沉入到可怕的深处!扔个石头进去,贝特里奇先生!扔个石头进去,我们将看到沙子把它吞没!”
心理不健康的胡言乱语!心里不平静还空着肚子!我的回话——很尖锐刺耳,我向您保证,都是为这个可怜的姑娘着想——正要到嘴边,突然被沙丘中一个直呼我姓名的声音给中断了。“贝特里奇!”那个声音叫喊着,“你在哪里?”“在这儿!”我大声应着,心里不清楚那是谁。罗莎娜突然站了起来,顺着声音望去。我正要想着站立起来,但看到这姑娘的脸上突然起了变化,我吃了一惊。
她的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红晕,这我以前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她喜出望外,有点激动得说不出话,呼吸急促,整个人都活跃开颜起来了。“噢!是谁?”罗莎娜柔声地问我,但更多的是在问自己。我在沙地上扭过身子朝后看。有个神采飞扬的年轻绅士穿过沙丘向我们走来,只见他身穿一套亮丽的浅黄褐色西装,配上手套和帽子,钮孔里别了一枝玫瑰,脸露微笑,弄得“哆嗦沙滩”都会向他报以微笑。我还没能站立起来,他便扑通在我身边的沙地上坐下了,以一种外国的方式手臂搂住我的脖子,差点把我弄得接不上气来。“亲爱的老贝特里奇!”他说,“我还欠着你七先令六便士呢,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天啦!原来是富兰克林·布莱克先生——比预计的早了四个小时!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见富兰克林先生抬头看着罗莎娜,表情有点吃惊。我也接着看她。她好像遇上了富兰克林先生的目光,脸更红了。她突然转过身离开我们,既不给这位绅士行个礼,也不对我吭一声,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我真是弄不明白。这与她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她礼貌周到,举止得体,这样的女仆一般没处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