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正年少
绿了江南岸的春风,度了巍巍的秦岭,闹醒了沉睡的**。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纳兰因不期而至的寒疾错失殿试。纳兰犹记得,那年温柔的三月风拂过了新科进士的朱袍下摆,抹红了万春园里樱桃的脸,却迟迟不肯到纳兰幽深的小筑赴那一场短暂的邀约。
两年过去,那些灰暗的寂寞终被枝头红杏驱走。此时,少年的纳兰脸上除了酽酽的书卷气外,几度春秋悄悄为他描了锋利的剑眉,英挺的鼻翼,平添三分英武之色。
这一年,纳兰刚刚二十出头。读书作文之外的世界显然要奇妙有趣得多,春踏青,秋狩猎,交游沽酒的好时光总是令人流连忘返。
束紧衣,骑骏马,深秋肃杀之际,约三五好友于郊外射箭,原是满州少年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与其说他们在秋日练习武艺,不若说他们在用短暂的奔腾祭奠先祖们马背得天下的那一段腥风血雨。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风流子?秋郊即事》
南方蓼红苇白时,正是北地碧云黄叶季。在这一片郊外密林,春与秋如一对双生子,扮了截然不同的样貌。现在的郊外,不复仲春时节的繁华模样。没有乱花与眼睛缱绻软语,也没有浅草与马蹄此起彼伏的游戏,纳兰眸中的秋是安静的,纵然不是深沉的百尺深潭,也不再是喧闹的叮咚溪流。
如果选一种颜色来描绘这个秋天,金色无疑是被默许的答案。那么,如果用一种声音来形容呢,达达的马蹄声,催人的号角声,还是苍鹰低空掠过的呼啸声?都不够传神。还有,那芦荻凋落的瑟瑟声太过落寞,雨滴空阶的嘀嗒声太过孤寂,那簌簌的落雪声又太过冰凉。
不若无声。
无声中,纳兰听到了秋的声音。
秋水淌过的淙淙声,秋雾沁入毛孔的嘶嘶声,以及秋叶由青转赤之际光影微动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无声中,纳兰由小小的冬郎长成为一个怀有报国之志的青年。
理想的起点,往往是痛苦的开始。纳兰为了他的鸿鹄志,比别家的公子多付出了许多的不眠之夜。挑灯夜战,秉烛夜读,是他一成不变的夜生活。三年,一千多个深夜里,纳兰熟读了《资治通鉴》和古人的言辞,即使渊博如恩师徐健庵也不得不赞叹纳兰已学而大成。日日滴水的积累,有着穿石的惊人力量。《通志堂经解》《渌水亭杂识》《侧帽集》《饮水词》,他短短的一生不过三十多年,却留下了数以万计之言。
彼此,西南有三藩与清廷鏖战,东南有郑经与清廷对峙两岸,入主中原不到半个世纪的清王朝此时腹背受敌。
若纳兰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大可不谈这些舞刀弄棒的血腥事。如果他只是随命运浮沉的耄耋老人,也可于江南水乡择一温柔地颐养天年。可惜,这些都不是纳兰的归宿。七尺男儿,生于未平之世,保家戍国方是人生正途。正像汉时飞将军李广,驰骋沙场五十年,纵使兵败一隅,却是后人历来景仰的报国英雄。
战场与美酒,向来是英雄屹立的两个支点。千军低吼,万马嘶鸣,这般恢宏的气势才趁得上醉卧沙场的冲天豪气。他人眼中炼狱般的战场,于纳兰眼中却像是浴血重生的希望之地。
只是这一份希望来得太过血腥,他的父亲怎能让这般灵秀的爱子远途跋涉走向绝迹?作为慈父,明珠无法眼睁睁地将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可是,京城的温柔乡似也并不那么温柔。
一心向往建功立业而踏上仕途路的纳兰,金榜题名于他是意料之中的。可出人意料的,他竟成为帝王身边的一名捉刀人。纳兰原本一心向往着从进士及第到翰林院庶吉士,在书声墨香里为这个帝国的统一和安定奋笔疾书。可皇帝的金口玉言一出,他的人生规划霎时成了水月镜花。
皇帝侍卫因其贴近皇权,往往被人解读为受宠的信号。世人都惊叹纳兰一脉享受到无上尊荣,连一向精明的权相明珠也陶醉在帝王的信任中沾沾自喜。身为皇帝近臣,纳兰时时体味着皇权的力量与无常。人的命运被无力地握于喜怒无常的帝王心间,这其中的酸楚谁能解?
一日,为皇子们传道授业的徐元梦以不善拉弓为由被皇帝斥责,略一辩驳便立即被抄了家,还连累了父母即刻充军。就在徐元梦万念俱灰时,康熙回转神思又念起了他的种种好处,使人以好语安抚,将他已仓皇上路的父母又追了回来。就是这般随性的反复,徐元梦也不得不感恩戴德。
这就是近臣,听命于皇权,依附于皇权,或许*终为皇权而献身。只是那忽冷忽热的礼遇,如宠物一般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岂是英雄所能忍耐?
用非其志,或许是纳兰一生叹息的根源。
一只向往长空的雄鹰总是被束着翅膀,那种眼巴巴的神色易令人陷入悲凉却无力的困窘中。又或者,纳兰当初便不该选择做一只苍鹰,不该在戴着镣铐时还向往天空的视野和飞翔的高度。
只是,现在的纳兰还不知道未来的路将通向何方。
他这一生中能和着英雄气的节拍长啸而歌的词实在****。往后,他将被桎梏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纵有英雄的情结,却没有了英雄的情怀。再往后,那些穿行于他生命的人们将那场英雄梦浇醒。自此,那些英雄情结便似艾叶一般,一点点融化在他微温的愁思中,终酿成一坛苦酒
新婚,幸运的联姻
你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吗?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
西方的白色婚礼中,牧师总是代表上帝这样问道。
与其说这是上帝的询问,不若说是一种承诺。婚姻,它将两个人绑在了一段誓言中。但是,这种虚弱的盟誓能持续多久呢?它的力量远远不如令两个集团双赢的现实利益强大。
莫说纳兰这脉一心渴望出人头地的家族,就连握有*高权力的皇帝,自己的婚姻也不过是一场利益的结合。顺治帝与博尔吉济特皇后的结合,是内廷与外朝相互妥协的平衡点;康熙与赫舍里皇后的结合,是**困住四大辅臣的无形镣铐。
因爱而婚的观念,在纳兰的时代里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受到认可和祝福的关系。
纳兰那正统的父亲会为他挑选一位怎样的女子呢?
温柔的,善解人意的,或者还须得有些才气的,这些都不在父亲考虑的范围之内。父系社会的家长怎能容得男子汉沉恋在销骨蚀魂的温柔乡?此时的父亲,更确切地说应该被称作是明珠大人,他用傲视群雄的眼光和治国平天下的韬略为儿子、自己以及整个家族寻觅一位*亲密*得力的伙伴。
明珠的目光落在两广总督卢兴祖身上。卢兴祖曾是清初四大辅臣苏克萨哈的部下,且颇得赏识,官场一路平步青云。康熙六年七月,鳌拜集团将苏克萨哈绞死,苏的子孙也因此获罪。时为两广总督的卢兴祖为了明哲保身,以无能平定盗贼为由自请罢斥,按例回到北京。他的女儿也随家眷一起迁居京城。
古人对婚嫁有着严格的规定,除了门当户对,还有着“嫁女必胜吾家,娶妇不若吾家”的基本原则。卢兴祖虽遭贬斥,但卢家乃官宦大家,不会因卢兴祖一人的遭遇而没落,且卢兴祖身在汉军旗,与纳兰氏素有渊源,纳兰氏与卢氏的结合是满汉联姻的产物,这与康熙初年满汉一家的政策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卢兴祖的女儿,就这样被选为纳兰的新妇,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见上一面,便一起被牢牢地了绑在了命运的船上。两家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政治联姻也有其存在的意义,至少它强有力地维系了婚姻的稳定。而纳兰,在明珠看来正是这场结合中*大的受益者。只是儿子为什么看起来对这样一件美事兴味索然呢?明珠觉得他越来越不懂令他骄傲的儿子了。
这让纳兰怎么快乐得起来呢?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面临着一场判决——对,婚姻对他来说,只是一场不知罪名的判决。若得一可人,便被判入幸福的天堂;若得一无趣的木偶人呢?他不愿意继续想。
二十岁的纳兰,还没有尝到爱情的滋味,便要先付出婚姻的承诺,将自己卷入到一场终究避不开的利益漩涡中。
新婚,本该充满期待的夜里,却充满了忐忑不安!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纳兰屏住呼吸,用秤杆挑开盖头。盖头下的新娘微垂着头,一双圆圆的杏眼好奇地向纳兰瞥来探究的目光。察觉到纳兰也在打量着她,她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将目光缩回到她小巧的脚上。
这就是纳兰的新娘——卢氏,卢兴祖的女儿,生于南国又迁居京城的汉军旗女子。这一系列的标签此刻都失去了作用,从此以后她只是他的妻。纳兰立在床边,微微愣着神。
粉藕颈,桃花腮,瓜子脸,只有汉族女子温婉的容貌才配得上她那温柔的心吧?不错,卢氏正是咀嚼着汉字长大的汉家女子。
卢氏的父亲卢兴祖是入关后清朝培养的**代读书人,他在任两广总督期间曾多次提议教育培养当地俊秀之士,对子女的栽培倍加用心。卢氏,便是饱读诗书又不事张扬的女子。
红烛下,卢氏清丽的容颜上飞出两朵红云,宛若开在天边灿烂的朝霞。她低眉时的温顺,目光中的灵动都被他一一收入眼底。这般动人的女子,她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只为他而生。他的犹豫、紧张和不知所措,在她温柔的注视中都化作阳春三月的雨,汩汩地滋润着他的心田。
年方十八的卢氏,今夜里闪着温和又夺目的光,让人移不开眼去。
纳兰道:十八年来堕世间,她会不会是另一颗落入凡间的星?东方朔生前曾说:“普天之下懂我之人只有太王公。”待他西去之后,汉武帝听闻此言便召来太王公询问。太王公夜观星象后告诉汉武帝:“天上诸星惟岁星十八年不见,今时复见。”良久,汉武帝长叹一声:“东方朔在朕身边十八年,朕竟不知他是岁星。”纳兰不要汉武帝的后悔和遗憾,从今夜开始,他要用尽一生守护这颗尘世间剔透而明亮的星。
纳兰**次觉得权力、地位和家庭利益之间的交易与联合也不像看起来那样无耻和残忍。至少这场交易为他寻得一位温婉的汉家女子,做今生今世的爱人。花蕊,冰弦,紫玉,他抛弃了对政治联姻的鄙夷和愤怒,用尽世间*美好的意象来记叙这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卢氏是这世界上****的,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
至少不同于纳兰的妹妹与母亲。
纳兰的妹妹,自幼被娇养于明珠府里,多了几分刁蛮和任性,却少了几分女孩子的娇羞。而纳兰的母亲虽是英王阿济格的嫡女,本应坐享世间珍奇,却因阿济格谋反而被连累罢为平民,受尽了宗室的冷落与白眼。正是这一贫一富的交替,一贱一贵的反差,让母亲那双柔弱的眼中渐渐透出了凌厉的气势。
纳兰精明的母亲太了解他的孤独与寂寞。纳兰需要一个知心人,在他愁苦时能静静地倾听,焦灼时能细语抚慰,*要紧的是能懂他诗中的风情——就像一朵娴静的解语花,陪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绽放。于是,在那么多王公亲贵的女儿中间,母亲独独选了卢氏。
卢氏,纳兰的新妇,就在这融融的红罗帐中卸去那些繁复的装饰,像一株纯白色的单瓣芙蓉,亭亭地立于红锦帐下。室内的红烛、红毯、红衾被,此刻不过是一个生动的背景。在这浓烈的背景下,她那清丽脱俗的风姿愈加摄人心神。
或许是因为一个人的岁月已太久,纳兰起初还不习惯身边那个亲密的存在。幸福的手突如其来地攀上纳兰的生活,他竟甜蜜得不知所措。一向机敏的他即使在拜见东海徐先生时也从未如此紧张,面对她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
说她美得像天上的星星吗?纳兰唯恐轻薄了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尽管她不是绝世红颜,但在他的心里已是**。此刻,唯有无言才能诠释这个醉人的夜。初次见面的他们还不习惯那些炽热的表白。她已是他的妻,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缓缓绽放那些眷恋。
面前的两人,前世许是在三生石上刻下诺言,才有了今生曲折的相遇。
他们忘掉他的家庭,忘掉她的姓氏,忘记满汉一家的倡议,将这世间斤斤计较的争斗和滴水不漏的算计悉数忘掉。他们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彼此之间的呼吸中,将全世界缩成一个温柔的拥抱,从此不离不弃。
直至,死亡将他们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