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沙漠中,正午时分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毫不留情。一棵树庇护着我的头顶,我昏睡着。轻微的声响惊醒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头狮子。我倏然清醒,眼睛不由自主越睁越大,然而睁得再大,也装不下这头庞然大物。我努力想站起来,可双腿撑不起几天没吃过东西的虚弱身体。我摇晃着,倒下,重重地靠回树干。疲惫地歪着头,闭上眼,粗糙的树皮硌压着头皮。狮子离我这么近,能闻到炙热空气里它的气味。我求告安拉:“神啊,我的日子到了。请接我回去吧。”
穿越沙漠的漫长旅程到此为止。我无处藏身,没有武器,
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即便精力充沛,我知道也不可能靠爬树躲过狮子的巨掌。所有猫科动物都有强有力的前爪,都是攀爬高手,狮子也不例外。等我好容易爬到半路,狮子一巴掌就能把我打下树去。既然知道山穷水尽,便无可畏惧,我睁开眼睛,对狮子说:“过来抓我吧,我准备好了。”
这是一头俊美的公狮,金色的鬃毛,来回摆动着的长长尾巴驱赶着苍蝇。年纪大概五到六岁,年轻而健壮。狮子乃沙漠**,眨眼工夫就可以把我撕得粉碎。我无数次地亲眼目睹比我重好几百公斤的野羚羊和斑马如何命丧狮子的巨爪。
狮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幽幽地眨动着蜜黄色的双眼。我也用自己褐色的眼睛回盯过去,目不转睛。它望向别处。我对它说:“来吧,过来抓我吧。”狮子再看我一眼,又望向别处。它伸出舌头,舔舔嘴巴,一屁股坐了下来。随即站起身,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踱步,身影优雅雄健。*后,它肯定觉得我骨头上的肉太少,不值得麻烦,便悠然转身,款款向沙漠走去,黄褐色的身体渐渐隐入茫茫黄沙。
从头至尾,我并不曾害怕;因此意识到自己不会丧生狮口时,也没有长舒一口气。之前,我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不过,看来一直佑护陪伴着我的神灵对我的生命另有安排,还存在着某个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一面默默叹息:“神啊!为什么让我活着?引导我,带领我吧!”一面挣扎着站起来。
我所以会独身踏上这条噩梦般的沙漠征途,只因要从父亲身边逃走。
当时我十三岁,和家人一起生活在索马里的沙漠里。我们是游牧民族。父亲宣布要把我嫁给一个老头。我知道自己得赶快行动,不然,没准哪天未来的丈夫就会把我从家中带走,我告诉妈妈我要逃走。我计划逃往索马里的首都摩加迪沙,投奔我从未谋面的姨妈。当然,我从没去过摩加迪沙--也没去过其他任何城市。但是小孩子总是乐观,总觉得奇迹一定会发生,自己一定会顺利。
父亲和兄妹们还在睡梦之中,妈妈把我推醒,对我说:“快走吧。”我四下看看,想发现能带上路的东西,可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牛奶,没有食物。就这样,我光着脚,披上一条围巾,只身逃入了漆黑夜幕中的大漠。
不知道摩加迪沙在什么方向,我只知道要跑。夜色浓重,看不清楚道路,一开始我跑得很慢,跌跌撞撞,脚底不时绊到树根。非洲遍地有蛇,我怕蛇怕得要死,每次脚踩到树根,都觉得自己正踏中一条咝咝吐信的眼镜蛇。*后,我决定先坐下等到天色亮起。天空刚发光,太阳还未升起,我便一溜烟像瞪羚般飞奔上路了。跑啊,跑啊,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往前跑。
中午时分,我已经进入了红色沙漠的深处,同时思绪纷扰。我这到底是往哪儿去?连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跑都不知道。目之所至,景色一成不变,沙漠不断向远方绵延,偶尔点缀着几棵金合欢树,可以远眺到数里之外。又饿又渴又疲倦,我慢下脚步,改跑为走。头晕目眩,心烦意乱,我问自己,新生活到底会把我带向何方?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正胡思乱想,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华-莉-丝……华-莉-丝……”是父亲在叫我!我赶忙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人。莫非是幻觉?我想。“华-莉-丝……华-莉-丝……”
呼唤在四周回荡,听来那么恳切,我却恐惧万分。倘若被他抓到,肯定会被带回家,被迫嫁给那个男人。父亲肯定还会把我痛打一顿。不,这不是幻觉,就是父亲在追我,而且他离我越来越近!大事不好,我撒腿就跑。虽然领先父亲好几个小时,但他眼看快要追上来了。我后来才发觉,他这一路就是循着我在沙中留下的足迹,步步紧追的。
我年纪轻,速度快,父亲那么老了,肯定追不上我--我以为。如今回忆起来,不由得为自己的孩子气好笑:父亲当时不过三十多岁。我家个个都是跑步健将。因为没有车,也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无论到哪我们都是跑着去。
赶牲口、找水源、出门之后要在天黑前跑回家,就练就了一双飞毛腿。
一阵狂奔,听不到父亲的喊声了,我放缓步子开始小跑。心想,如果一直不停下来,父亲会很快疲倦,打道回府。突然,我回头睃一眼,正看到父亲跑上了我身后的沙丘。他也看到了我。又惊又怕,我拼命跑,越跑越快。我们二人仿佛在沙的海洋上冲浪,我刚冲上一个沙丘顶,他就从后面一个沙丘上滑下来。这样你赶我追,一连几个钟头。终于,我发觉好些时候没再看到他了。他也没有再喊。
我的心咚咚直跳,停住脚步,躲到一丛灌木后头,紧张地张望--什么也没看到;竖着耳朵仔细听--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便驻足休息。再次动身上路时,已经汲取了昨夜的教训,明白不能在沙地上留下足迹,而岩石周围土质坚硬,我便沿着石头走,并且改变了方向,好让父亲找不到我。
我想父亲之所以掉头,是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回家。红日已开始西沉。不过无论父亲如何紧赶慢赶,都不可能在光线消逝之前回去。他得在茫茫夜色中奔跑,侧耳搜寻家人的声音,跟着孩子们的尖叫和欢笑、牲口的叫声,在黑暗中找寻回家的路。声响可以随着风在沙漠中传播很远,这些声响正是我们迷失夜路时的灯塔。
沿着岩石走了一阵,我改换了前行的方向。其实,选哪个方向走都一样,反正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到摩加迪沙。我一直往前跑,直到太阳完全下山,收拢*后一缕光线,黑黢黢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我饥肠辘辘,头脑里只有食物;脚底也跑出了血。我在一棵树旁坐下休息,然后就睡着了。
晨光把我晒醒。睁开眼睛,凝视头顶这棵向天空伸展的美丽的尤加利树。一点,一点,我缓过神来:天啊,孤孤单单。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站起来,接着往前跑。**又**,我努力地跑着。到底跑了多少天我也不确定。没有时间感;除了饥饿、干渴、恐惧和疼痛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夜色过于浓重时,我就停下来休息;正午阳光过于强烈时,我便找一棵树,在树荫下打个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