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辽沙在清早天还没亮时就被唤醒了。长老醒来,感到很虚弱,却仍想起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志很清,脸色虽然非常憔悴,却是清朗的,几乎是快乐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蔼而恳切的。他对阿辽沙说:“也许我活不过今天了。”后来他想忏悔,并且立刻行受圣餐礼。他像往常一样向佩西神父做了忏悔。在完成这两种圣礼以后,就开始进行临终涂油礼。司祭们到齐了,修道室渐渐聚满了在隐修庵里修行的修士们。这时天已经大亮。修道院里的人也陆续来了。仪式结束后,长老想和大家告别,一一同他们亲吻。因为修道室里挤不下,先来的人陆续出去,好让别的人进来。阿辽沙站在长老旁边,长老这时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尽可能的讲话,讲道,他的嗓音虽然软弱,却还是十分坚定。“我给你们讲道讲了多少年,也就是出声说了多少年的话,好像已经养成了动不动就说话,一说话就给你们讲道的习惯,现在弄得沉默对我来说倒比讲话似乎还要更难些,即使是现在,亲爱的神父们和修士们,在我身体非常衰弱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说着笑话,亲切地环视着聚在他身旁的人们。阿辽沙后来记住了一些他当时所说的话。但尽管说得很清晰,嗓音也相当坚定,他的话却很不连贯。他讲了许多事情,似乎想在临死之前,把一生中没有说出来的话一下子倾吐出来,再说一次,并且不仅仅是为了说教,而且仿佛是渴望无一例外地跟所有的人分享自己内心的喜悦和欢欣,再次发抒自己的胸臆……
“你们应该彼此相爱,神父们,”长老教诲说(据阿辽沙后来所能回忆起来的),“爱上帝的人民。我们到这里来,关闭在这座墙内,并不比俗世的人们神圣些,正好相反,凡是来到这里的人,正因为他来到这里,就已经自己意识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们,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坏些,……一个修士以后住在这个院子里越久,就应该越加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根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只有当他意识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坏,而且应该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为人类的一切罪恶不管是全体的或是个人的罪恶负责,那时我们才算达到了隐修的目的。因为你们要知道,亲爱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负责,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这不但是因为大家都参与了整个世界的罪恶,也是因为个人本来就应当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个人负责。这种认识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目标。因为修士并不是特殊的人,只不过是世上一切人都应该做的那种人。唯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才得到感动,滋生广博无垠、充塞天地、不知饱足的爱。那时候你们每个人就会有力量用爱获得全世界,用泪洗净全世界的罪恶……你们每人应该省察自己的心,不断自行忏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恶,即使已经觉察了以后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之心就行,但是不应该和上帝讲条件。我再说一遍,你们不应该骄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骄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骄傲。不要憎恨那些排斥你、侮辱你、责骂你、诽谤你的人。不要嫉恨无神派、教坏事的人和唯物论者,不但对他们中善良的人,甚至对其中的恶人也不要嫉恨,因为即使在他们当中,也有许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你们要在祈祷中这样提到他们:主,救一切无人替他们祈祷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愿向你祈祷的人们。而且还应该马上补充说:主啊,我并不是因为高傲自大才这样祈祷的,因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还要低劣。……你们应该爱上帝的人民,不要让外来的人搅乱羊群,因为如果你们沉迷在怠惰和洁身自好的骄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贪婪之中,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前来掠夺你们的羊群。要不断地给人民讲解福音……不要敲诈勒索……不要热爱金银,不要聚敛它们。……你们应该信仰,举起旗帜,高高地举着……”
长老所说的这些话,比我在这里转述的和阿辽沙后来所记下来的还要凌乱得多。有时,他完全中断了说话,似乎要歇一歇,喘口气,但却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兴。大家十分感动地听着他,虽然有许多人对他的话感到奇怪,觉得这些话有些暧昧晦涩……后来,大家才又重新想起他的这些话来。阿辽沙中间偶尔从修道室走出来一会儿,他对于聚在屋内屋外的修士们普遍的激动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惊讶。有些人的期待几乎是惊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则是庄严肃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长老圆寂后立刻会有伟大的事情发生。这期待从某种观点看来几乎是浅薄的,但是,甚至*严肃的长老们也受了这种影响。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脸*为严肃。阿辽沙走出修道室,是因为拉基金从城里回来了,并私下里打发一个修士请他出来,交给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写来的古怪的信。她告诉阿辽沙一件十分凑巧的,很有意思的新闻。原来,昨天曾来向长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诚的平民妇女中,有一个住在城里的老妇人普罗霍罗芙娜,她是一个士官的寡妇。她的儿子瓦先卡,由于职务的关系,远行到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去了,她已经有一年没有接到他的任何信息。她问长老:可不可以把她儿子作为死者在教堂里追荐,祈祷他的亡魂安息?长老严肃地回答她,不准她做这样的祈祷,说这等于是施行妖术。但接着又因她的无知而宽恕了她,“好像看到预言书一样”(霍赫拉柯娃太太在信里这样说),同时还安慰她:“说她的儿子瓦先卡一定还活着,他不是自己快要回来,就是快要寄信回来,所以她应该回家去等着。”结果怎样呢?霍赫拉柯娃太太兴高采烈地补充说:“预言竟一字不差地实现了,甚至还多些。”老太太刚回家,人家就交给她一封已在等着她的,从西伯利亚奇来的信。不但这样,瓦先卡在这封他中途从叶卡捷琳堡 写来的信里还通知他的母亲,说他本人正在随同一位长官,一起在返俄的途中,在接到此信后的三星期内,即可“指望拥抱自己的母亲”。霍赫拉柯娃太太坚决而且热烈地请求阿辽沙立刻把这个新的“预言的奇迹”通知院长和全体修士,因为“这是应该使所有的人,使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这样感叹地说。这封信写得匆忙潦草,每一行里都流露出写信人的激动的心情。但是阿辽沙已经用不着通知修士们了,因为大家已经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发修士去找阿辽沙的时候,还托他“恭敬地禀知佩西神父阁下说拉基金有事报告,但因极为重要,所以一分钟也不敢耽误,为此惶恐地请求原谅他的冒昧”。因为修士在通知阿辽沙之前,已经先把拉基金的请求向佩西神父报告过了,所以阿辽沙出来读了信以后,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立刻把信转交给佩西神父,作为一个证据罢了。连这位态度严峻、不肯轻信的人,在皱着眉头读完关于“奇迹”的报告之后,也不能完全**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他的两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庄严而热切的微笑。
“我们竟还能见到这样的事么?”他好像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这句话。
“我们还能见到这样的事,还能见到这样的事!”四周的修士们重复地说着,但是佩西神父重又皱起眉头,请大家暂时不要向任何人声张。“现在还有待于进一步证实,因为世俗中的人轻率的举动太多了,况且现在这件事情也有可能属于偶然。”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似乎是为了使自己安心,但几乎连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所持的保留态度,这是旁边听着的人看得十分清楚的。与此同时,这“奇迹”自然也已经传遍了整个修道院,甚至传到许多到修道院来参与弥撒的人们那里。其中对这个新发生的奇迹*感到吃惊的,是昨天才从极北的奥勃多尔斯克地方来到这里挂单的那个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他昨天站在霍赫拉柯娃太太身旁,向长老膜拜,曾指着那位太太的被“治愈”了的女儿,热切地问长老:“您怎么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问题是:现在他已经有点困惑不解,几乎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还在昨天晚上的时候,他去见了修道院的神父费拉庞特。这位神父住在蜂房后面一间单独的修道室里。这次拜访很使他吃惊,引起他强烈的、可怕的印象。费拉庞特老神父就是那个虚心持斋和发愿保持缄默的年老修士,我们已经说到过他是反对佐西马长老(主要是反对长老制)的人,他认为长老制是一种轻浮而有害的新花样。这位反对者虽然是缄默者,几乎跟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却是很危险的。他的危险主要在于有许多修士十分同情他,连到这里来的世俗人士中,也有很多人尊敬他,把他视为伟大的苦修者和有德行的人,尽管也看出他无疑是一个疯僧。但正是这种疯劲使人着迷。费拉庞特神父从不去见佐西马长老。他虽住在庵舍里,却没有人用庵舍的规矩去约束他,这也正是因为他的一切举止经常显出疯狂的样子。他大约有七十五岁了,也许还要大些。他住在院墙角上蜂房后面一间老旧得差不多要倒塌的木屋修道室里。这间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还在前一个世纪,为一个也是很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约纳神父修建的。那个神父活到一百零五岁,关于他的苦行至今在修道院里以及附近一带还流传着许多有趣的传说。费拉庞特神父在七年以前设法也搬到这个平静的小修道室里来住,这修道室简直就是一间农舍,但又很像钟楼,因为里面有许多捐献的神像,神像前面还点着捐献的长明灯,好像费拉庞特神父就是被派在那里负责看管它们和点燃油灯的。听说他三天只吃两磅面包,绝不多吃,这是一点也不假的;一个住在养蜂场里看守蜂房的人每三天给他送一趟,但他就连跟侍候他的这个看蜂房的人也很少讲话。四磅面包连同礼拜天晚弥撒后院长准派人给这位疯僧送来的圣饼,就是他个一星期的全部伙食。罐里的凉水每天给他换一次。他很少出来做弥撒。到修道院来膜拜的人们,有时看见他整天跪着祈祷,不起身,也不朝旁边看。有时即使同这些人对答几句,也极简单零乱,古里古怪,而且常常近于粗鲁。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同外来的人聊天。但多半只说些奇特的字眼,给访客一个哑谜,然后不管人家怎样请求,也绝不再加以解释。他没有教职,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在一些无知无识的人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很奇怪的谣言,他们说费拉庞特神父和天神们有来往,只同他们谈话,所以对人们沉默不语。偶然闯进养蜂场的那个奥勃多尔斯克来的修士,按照养蜂人(也是一个十分沉默阴郁的修士)的指点,向院墙边费拉庞特神父的修道室里走去。养蜂的人曾预先说过:“他也许会像同外来的人一样跟你说话,也许完全不理你。”这位修士去的时候,正像他后来自己所说,心里十分害怕。时间已经很晚。费拉庞特神父这次坐在修道室门旁一个矮长凳上。一棵很大的老榆树在他的头上簌簌作响。夜晚的寒气袭来。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跪在这位疯僧面前,请求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吗?”费拉庞特神父说,“快起来!”
修士起来了。
“你赐给祝福,也受了祝福。坐在旁边吧。从哪儿跑来的?”
*使这可怜的修士吃惊的是费拉庞特神父尽管无疑从事着艰巨的苦行,年纪又那样老迈,样子却还是魁梧,显得很有力量,腰背挺得笔直,并不弯曲,气色极好,虽然显得瘦削,却很健旺,身上显然也还有极大的精力。他具有大力士般的体格。他岁数虽大,头发甚至还没有全白,过去是深黑色的须发现在还很浓密。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发光,却凸出得很厉害,能让人吓一跳。说起话来“O”字的音特别重。他穿着栗色的衣褂,是用以前叫做囚衣料子的粗呢做的,腰里系着一条粗绳子。露着脖子和胸口。长褂里面露出厚麻布做的几乎完全发黑的衬衫,大概好几个月没有换洗了。听说他在长褂里面还系着三十磅重的铁链。赤脚穿着破烂的旧鞋。
“从奥勃多尔斯克的小修道院,‘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来的。”外来的修士低声下气地回答,用好奇而有点畏怯的小眼睛匆匆打量着这个隐修者。
“我到过你的西尔维斯特那里,在那里呆过。西尔维斯特身体好么?”
修士迟疑不作答。
“你们全是些糊涂人!守的什么斋?”
“我们的斋按照古代修院的规则。在四旬斋的时候每逢星期一,三,五不开饭。星期二和星期四给修士们吃白面包,蜜饯水果,野杨莓或者腌白菜外加燕麦糊。星期六是白菜汤,豌豆煮面条,麦片稀粥,全加奶油。星期日那天,菜汤加上干鱼和煮麦片。在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从星期一直到星期六,一连六天都只吃清水和面包,什么煮熟的东西都没有,就连面包和水也吃得极少;在可能的范围内不每天进食,和四旬斋的**星期完全一样。在圣星期五的那天,不许吃一点东西。在星期六,我们也要持斋到三点钟,以后才吃一点面包和水,喝一杯酒。在圣星期四那天,我们吃不放油的菜,喝点酒,或者就吃点干粮。因为洛迪西雅宗教会议对圣星期四的规定是这样的:‘不应在星期四松懈持斋,以玷辱整个的四旬斋。’这就是我们那边持斋的情形。但是这怎么能和您相比呢,伟大的神父,”修士补充说,胆子壮了一些,“您整年只吃面包和水,甚至在圣复活节的时候也是这样,而且我们两天的面包够您吃七天了。您这样伟大的斋戒真是惊人。”
“蘑菇呢?”费拉庞特神父忽然问,带着浓重的土话口音。
“蘑菇么?”修士惊讶地反问。
“是呀。我可以离开他们的面包,完全不需要它,哪怕到树林里去靠蘑菇或野果就可以生活。他们这里却离不开面包,所以就被魔鬼拴住了。现在有些肮脏的人说持斋是不必要的事。他们这种议论是骄傲的,肮脏的。”
“不错呀,”修士叹息说。
“你在他们中间看到魔鬼没有?”费拉庞特神父问。
“在谁中间?”修士畏畏缩缩地问。
“我在去年三一节的星期日到院长那里去过,以后再没有去。我看见有鬼坐在一个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士服底下,只有头上的角露在外面;还有鬼从一个人的口袋里往外张望,眼睛闪闪烁烁,惧怕我;还有鬼住在一个人的身子里,*不清洁的肚子里,还有悬挂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带着走,可是自己看不见。”
“您……看得见么?”修士问。
“我对你说,我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我离开院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鬼藏在门背后躲着我,个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许还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长,尾巴尖恰巧落在门缝里,我并不傻,突然把门一关,就夹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着,想要挣脱,我朝它身上画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镇住了。它当时就断了气,像个压扁的蜘蛛似的。现在大概已经在角落里腐烂发臭了,可他们却看不见,闻不出来。我有一年没去了。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外来的。”
“您的话真可怕!伟大圣洁的神父!……”修士的胆量越来越壮起来,“您的名声很大,连远处都知道,据说您同天神不断地有来往,是真的吗?”
“他有时飞下来的。”
“怎么飞下来的?什么样子?”
“像鸟的样子!”
“天神现身为鸽子么?”
“有天神,也有圣灵。圣灵也可以现身为别种鸟儿降下地来;有像燕子的,有像金丝雀的,也有像山雀的。”
“但是,您怎样把他跟山雀分辨开的呢?”
“他能说话。”
“怎么说的?说哪种话?”
“人的话。”
“他对您说什么?”
“今天他通知说,有一个傻瓜来见我,问些不相干的话。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话真可怕,神圣、**的神父,”修士摇摇头,在他的畏惧的眼睛里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见这棵树没有?”费拉庞特神父沉默了一会,问道。
“看见的,**的神父。”
“你瞧是榆树,但在我看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
“什么景象?”修士空虚的期待中沉默了一会,才问道。
“那是在夜里发现的。你看见那两根树枝么?在夜里,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来,���那两只手寻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来。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么可怕的?”
“会抓住你,带着飞走。”
“活活地带走么?”
“关于伊里亚的神灵和名声,难道你没有听见过么?他会抱住带走的……”
这位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在谈完话,回到分派给他和另一位修士同住的修道室里的时候,虽然感到很困惑,但心里无疑更倾向于费拉庞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马神父。这位奥勃多尔斯克来的修士极为主张持斋,所以觉得像费拉庞特神父那样一位伟大的持斋者能够“看见奇迹”,似乎也并不奇怪。他的话尽管听起来很荒诞,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话里含有什么意义,而且迄今为止,在一切虔敬基督的疯僧的言行中,他还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对于夹住小鬼尾巴这事,他真心诚意地乐于相信它不仅是一种比喻,而且的确是事实。此外,他过去还没来到修道院时,就对长老制有极大的成见,虽然在这之前他只不过听说过,却就已经随着别的许多人一样,把这种制度完全看成是危险的新鲜玩意。到修道院后才过了**,他就注意到几个轻浮的、不赞成长老制的修士在私下里所发的牢骚。尤其因为他天性机灵而好管闲事,对一切事情都极为好奇,所以那桩重大的消息,说是长老佐西马做出了一个新的“奇迹”,弄得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