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但是一定记得回头看看我。
就算我不在你的视线里,也请偶尔转过身,说不定带着你呼吸的空气,会漂洋过海,会横跨星空,会被季节轮换时带起的风,一直吹到我身边。
我的嗅觉很好。
我是梅茜,我喜欢你,我在想你。
我喜欢安慰,不用语言的那种。我喜欢一眼就明白你在想什么。我喜欢走路,不是直线。我喜欢停泊在草丛里,可以闻到泥土混杂日出留下的味道。我喜欢趴在院子,把蓝天当做相册。我喜欢四处溜达,哒哒哒,哒哒哒,每个脚印都敲击出清脆的声音。
我喜欢喧嚣,我喜欢安静,我喜欢自己金色的毛发,奔跑时带起一溜阳光。
我喜欢小区门口人来人往的超市,和每天准点去买一包烟的老爹。我出生于2010年5月18日,他是2 010年6月1 2日带我去了家里,然后哭哭笑笑,不知道能不能这样一直到老。
然后我喜欢这样,不管全世界其他人喜不喜欢这样。
我是梅茜。一条喜欢写字的金毛狗子。
冬不拉的红糖纸
那时候,我一岁不到。我挠墙,撕床单,叼袜子,追着自己尾巴转圈。老爹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声称要把我五花大绑,捆在车轮胎上,一路开到乌鲁木齐,连续碾我两百多万圈。
有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把羽绒被拉到阳台,扯成碎片。老爹回来后,我害怕得瑟瑟发抖,心想这下要从南京被碾到乌鲁木齐了。老爹只是叹了口气,和我一起躺在羽绒被的碎片上,喝了很多很多酒。
他说:“梅茜,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
我说:“ 老爹,我不咬羽绒被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说:“家里已经没有羽绒被给你咬了。”
我说:“那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要去地平线看一看。”
我说:“地平线那里有什么?”
老爹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说:“那里有一切你想念的人,正围��一起吃火锅。要是赶过去了,就能加双筷子,边吃边等日出。”
我说:“下次也要带我去,我也有想念的人,应该在地平线,我要大家一起吃火锅。”
老爹说:“好的,下次带梅茜一起去。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游泳,去开满鲜花的大理散步,去一路高高低低红色山丘的青海吹风,去呼吸都结着霜的松花江溜冰,去人人都在打麻将的成都吃冒菜,去背包客们走来走去的拉萨看一眼大昭寺。”
我用力点头:“ 好的,这次不可以,下次一定行!从今天开始,梅茜会努力囤肉丸换车票!”
第二天我被送到托管阿姨那里。再次看到老爹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托管阿姨那里住着十几条狗子。阿姨带着我们一起吃喝玩乐,四处溜达。门口住着一条流浪狗子,是条比熊,头大身子小,阿姨喊他冬不拉。
刚碰到他时,他神秘地说:“梅茜,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 神马好东西撒?”我啪嗒啪嗒跑过去,冬不拉贼兮兮地从草丛里翻了张红纸出来。
“介素神马?”
冬不拉赶紧说:“嘘,这是我**的财产,叫作**世界转换器。”
我接过来,仔细看看,不就是张粉红的糖纸嘛。
冬不拉说:“不要动!”然后他把糖纸放在我眼睛上,激动地说:“ 梅茜,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世界是不是变掉了!”
我靠!真的,整个世界变粉红了!天是粉红的,树叶是粉红的,马路是粉红的,连冬不拉也变粉红了。
冬不拉拿下糖纸,说:“只能借给你五分钟,现在我要收起来了。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呢,藏在草丛里半年啦。我每天只用一分钟,你今天已经用掉了我一个礼拜的份额。”
我说:“冬不拉,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要出来住在外头呢?”
冬不拉呆呆看着糖纸,说:“因为爸爸说我的种不纯。”我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这时春节临近,每家每户喜气洋洋,不用糖纸,都可以衣服红彤彤,脸色红彤彤,围巾红彤彤,手套红彤彤。
过春节的时候,边牧和黑背也被送到托管阿姨这里。黑背找到冬不拉,说:“给我看看**世界转换器好不好?”
冬不拉摇头。
黑背想了一会儿,说:“你给我看一会儿,我给你亲一下。”冬不拉猛退几步,惊恐地看着黑背。跟他一起后退的,还有边牧和我。黑背一下炸毛了,喊:“我靠!信不信我用十二路弹腿弄死你们!”
冬不拉犹豫半天,说:“你发誓以后不亲我,我就给你看。”
元宵节那天,我浑身没有力气,就是躺着不想动,东西也吃不下。
黑背说:“ 梅茜你不会生病了吧?”
我摇摇头,说:“不应该啊。”
就这么一直躺到黄昏,阿姨推门出去丢垃圾,一推,叫:“冬不拉,你怎么回事!”
门口躺着冬不拉,一动不动。阿姨将冬不拉抱进来,打电话。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戴着手套,抱起门口的冬不拉,说是狗瘟,要挂水。
阿姨说:“挂水多少钱?”
男人报了个数字,阿姨叹口气。男人说:“这条比熊不纯,是个杂种,挂水没有意义。”
阿姨说:“那怎么办?”
男人说:“算了,我来处理吧。”
阿姨又叹了口气,回小房间给客人带来的狗子洗澡。另外一个男人说:“走吧,杂种狗,找个地方扔了。”我一点一点站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掉,冲着门口大声地喊:“那你们把我也丢了吧,我也是个杂种,你们丢了我吧!丢了我吧!”
冬不拉被一个男人的手抓着,整个身子垂着,努力转过头,呆呆看着我。他嘴里牢牢叼着一张糖纸。
然后他的眼神,像雪碧里慢慢浮上来很多气泡,又透明又脆弱,倒映着春节后喜气洋洋的世界。
是因为知道再也遇不上,碰不到,回不了。所以,这就是眷恋了吧。我拼命顶着栅栏,眼泪喷着,拼命叫,拼命喊:“我的种也不纯,我也是个杂种,你们把我也丢了吧!”
两个男人抱着冬不拉走了。天就快黑了。我要去找老爹,问老爹借钱,给冬不拉治病。老爹在地平线那边。
黑背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梅茜你记住,你只有半分钟时间。我跟泰迪大王商量过了,他们19只泰迪负责吸引阿姨的注意力,然后你就逃出去。”
我说:“怎么逃?”
这时候,突然里面房间的泰迪同时狂叫起来。阿姨丢下手里的拖把,去看发生了什么情况。黑背突然狂吼一声,在空中一个翻滚,大叫:“十二路弹腿!”
他猛地撞上栅栏,“ 咚”地一下被弹回来。他是想乘机撞翻栅栏吧。
黑背眼睛通红,擦擦眼泪,狂吼一声,说:“边牧,不要叼着飞盘了,放一会儿,和老子一起把栅栏弄翻吧。”
边牧放下飞盘,说:“ 好。”
两条狗子狂叫一声,扑上去,栅栏倒了,带着一排柜子都倒了。黑背看着我,突然大声喊:“梅茜跑啊,去找你老爹,去把冬不拉救回来啊!”
于是我箭一样冲了出去。我奔上马路。黑背和边牧站在门口,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声喊:“ 梅茜,跑啊!”这是我**次听到边牧的喊声。他也在喊:“ 梅茜,跑啊!”
我对着太阳,对着地平线,疯狂地跑,眼泪飘起来,甩在脑后。
梅茜,跑啊!
超过路边散步的人,超过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超过拥挤的公交,超过排队的站台,超过一棵棵没有叶子的树,超过一切带着冰霜的影子。
梅茜,跑啊!
这不是个粉红的世界,我要帮冬不拉把糖纸追回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喘气,喷出来的白色雾气模糊双眼。但是,梅茜啊,你要跑到地平线去,不然冬不拉就会死掉。所以,梅茜,跑啊!
梅茜,跑啊!
老天给我们躯干四肢,就是要捕捉幸福,尽力奔跑!老天给我们眼耳口鼻,就是要聆听天籁,吻遍花草!老天给我们“ 咚咚咚”跳动的心,就是要痛哭欢笑,一直到老!
而我们要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游泳,去开满鲜花的大理散步,去一路高高低低红色山丘的青海吹风,去呼吸都结着霜的松花江溜冰,去人人都在打麻将的成都吃冒菜,去背包客们走来走去的拉萨看一眼大昭寺。
梅茜,跑啊!
我跑得双眼模糊,浑身发抖。但耳边一直回响老爹的声音:“梅茜你记住,正能量不是没心没肺,不是强颜欢笑,不是弄脏别人来显得干净。而是泪流满面怀抱的善良,是孤身一人前进的信仰,是破碎以后重建的勇气。”
所以,梅茜,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