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文明
一个衰败中的文明的危机,其**的希望就在于更迅
速的衰败。
———【英】V.S.奈保尔
一
在新德里卫星城的“梦幻王国”大剧院看完歌舞剧《扎古拉》,这部带给人的震撼不亚于莎翁名剧《哈姆雷特》、故事情节也很相似的传统剧目,却没有像来印度之前在宝莱坞电影里看到的歌舞剧那样带给我浪漫和快乐的享受。从剧院出来,心里塞满了矛盾和沉重,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喂毛驴的干草。直到回到中国作家代表团下榻的新德里阿育王饭店,心里仍然很乱,甚至比新德里的市容和交通状况还要乱。这个**的艺术和它的现实距离太远了,甚至可以用一个中国成语“天壤之别”来形容。我无法判定,它的历史剧里表现的些强盛和歌舞升平的历史是否真实存在过。然而他们的演员和观众又是那样真实的快乐,以至于你无法嘲笑他们是自欺欺人和夜郎自大。你只能怀着莫名其妙的沉**情去尊重他们的梦想,作为一个旁观者默默地注视他们近乎癫狂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一个了解他们的社会现状和生活水平的外国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这种自信和快乐,不只是在剧院里得到激化。在他们的首都新德里,现代化程度还赶不上中国南方乡镇水平的街头。在恍惚让人置身中国县城的集贸市场的市**,那些深色皮肤的人们在卫生状况恶劣的街头随意乱走的��候,每一个人,我是说所有的人,他们的眼神和言谈举止,尤其对待外国人的态度,都有着一种让人不知道该羡慕还是该忍受的不以为然的“优越感”,不对,不该加双引号,就是真正的优越感。有意思的是,这也是一个轻易就能让一个对它很友好本身也很温良的外国人产生优越感的**。印度人的现实环境和他们的自我优越感,几乎会让所有面对他们的外国人产生更大的自我优越感。我无法发笑,只有尽可能的谦恭,以体现中国人的温良谦让。而事实上,他们对中国人和别的外国人更加的谦恭。他们每一个个体的礼貌和客气是很彻底的,完全是一个受种姓制度制约的**的国民的样子。但是当你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去审视时,他们的不以为然和优越感就像这块南亚次大陆上的沙尘暴一样让人感到意外和心里乱糟糟的。刚到印度时,你会觉得碰到的所有人包括清洁工都会讲流利的英语真的很方便。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你就会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其是当你和苍髯白发的长者对话时,或者和有社会地位的知识分子对话时,他们流利的英语以及神情和手势,恍惚间你就会觉得对面这个人是个英国人,而不是印度土著。在访问印度文学院、美术学院以及**舞蹈音乐学院期间,我总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想起印度和我们一样是具有五千年灿烂历史文化的文明古国,想起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佛教兴盛到连大唐高僧也要不远万里来这里求取真经,一方面又很别扭地觉得那些用英语侃侃而谈的怎么看也不像是阿育王的子孙。我不是他们,无法理解也不方便去采访,到底让印度人感到优越的是他们古老的文明还是现代西方文明。我明白,印度和印度人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因为长达三百余年的英国殖民统治。无法想象,在这三百多年里,西方现代文明怎样渐次彻底地重塑了一代又一代的印度人,从而使数千年的古老文明退缩为标本和歌舞。历史告诉我们,真正的征服不是通过战争,而是通过文明,真正的失败也不是战争的失败,而是文明的衰败。古罗马征服了古希腊,而古希腊的宗教却取代了古罗马的信仰;满族人入关建立了大清,而今完全被汉化,甚至连自己的文字都丧失了。但是印度却是一个特例,它从体制和文明两方面都完全西化了,我不知道让它的古老文明丧失强大力量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多民族,还是因为摒弃了佛教选择了印度教。印度的英语发音是“印第安”,这个名字的转嫁记载着历史曾经让印度错过**次文明劫难。1492年,从小深受《马可·波罗行纪》影响的哥伦布,带着87名水手和三艘帆船从西班牙巴罗斯港出发,横渡大西洋到古老的东方淘金,他的目标是中国和印度,两个多月后,他们来到了美洲巴哈马群岛的华特林岛。那个时候的欧洲人并不知道在欧亚之间还有一块美洲大陆,哥伦布狂喜地以为来到了印度,便把那些深色的美洲土著称为 “印第安人”。美洲代替印度成为西方冒险者的淘金之地。
一百年后的1600年,英国入侵印度,建立了东印度公司,对包括后来的巴基斯坦在内的印度次大陆实行公司化管理,变成一个巨大的采矿场,把各个民族的土著人都按劳工对待。阿育王的子孙们被盘剥了157年,终于开始了反抗,古老的文明像一支飘摇不定的箭,强弩之末,不能裂帛,何况撞在钢铁的甲板上,注定要折戟沉沙。战败了,没把英国商人赶出去,倒彻底地沦为了殖民地。又一百年后,再次爆发反英大起义,结局更加悲惨,战后英国政府干脆直接统治了印度。从那个时候起,英语就成为印度的官方语言,第三个一百年过去,印度先是分裂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自治领,随即印度共和国宣布成立,但直到现在,这个**仍然是英联邦成员国,这个世界上保存*完好的“人种、宗教、语言博物馆”,他们操持的“普通话”就是英语。和我们出于掌握语言工具的目的不同,印度的孩子不必费劲地去背单词,因为他们的父母平时讲的就是英语,侵略者的语言,几乎、事实上也已经成为他们的母语。对于这件事,也许印度人已经觉得无所谓,但作为同样从一个文明古国来的外来者,我始终无法接受,毕竟,三百年的殖民,不是像我们过圣诞、吃汉堡那样玩时尚。这三百年间,也正是中国历经深重苦难的三百年,被我们称作列强的欧美资本主义**同样入侵了另一个古老的文明,从八国联军在中国的烧杀抢掠,从火烧圆明园和盗运文物劫掠资源可以推想到英殖民者对印度都做了些什么。英国殖民和管理印度,不是为了建设一个新**和提升国民的素养,他们要的是这块南亚次大陆上丰富的云母、煤、铁、铝、黄金、石油等矿藏,以及印度廉价的劳动力资源。所以,在现在的首都新德里和圣城瓦拉纳西,看不到英国人留下的英伦风格的建筑,以及像样的道路和桥梁,他们只留下了英联邦**靠左行的规矩和英语。现在这一点点像样的城市建筑多是过去王朝的遗迹和印度独立后慢慢建起来的,被掩盖在南亚高大的乔木树丛和此起彼伏的廉价的汽车喇叭声中。在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印度之前,我看到很多报道说印度近些年发展很快,国力大大增强,人民生活水准显著提高,就以为作为首都的新德里*起码有中国的省会城市或者二级城市那样的现代化水平,并且已经做了失望的心理准备。但当置身新德里的街头,我还是无语了,城市面貌和交通设施不但赶不上我们的地级市,甚至离中国南方大点的县城也差得很远。当然,去邻居家做客,免不了要用挑剔的眼光,然而根本用不上挑剔,我用一个憧憬印度古老文明和朋友的善意来判断,印度和中国,除了人口数量接近,现代化水平至少相差三十年。站在新德里的街头,仿佛置身三十年前中国的一个地级市,我实在无法相信,宝莱坞电影里那些美轮美奂的伊甸园般的美景和金碧辉煌的建筑是真实存在的。除了摄影棚里的布景,印度已经失去了它曾经拥有的辉煌,一切的一切,都浓缩进了歌颂历史的歌舞剧和现代印度人的乐观、自信,以及他们可敬的美好理想里面。利用宗教和民族矛盾制造分裂,削弱对抗的力量,以达到巩固既得利益者地位和操控目的,是西方“列强”惯用的政治手段,而放眼全球,几乎所有被分裂的**几乎都在贫弱和生存线上徘徊,只有坚持统一和独立自主的**才能真正的强大和富裕起来。
二
因为印度文学院雇用的私人轿车司机像新德里街头开“碰碰车”的司机一样没头没脑地乱撞,我们**时间内两次迷路,绕了大半个新德里和它的一个卫星城,白天一次晚上一次,从而也有机会看到了新德里白天和晚上的现实状况。实在地说,印度国力的提升从满街跑的新轿车能够感受出来。虽然几乎都是些我们称为“微轿”的小排量汽车,国内都在六七万元人民币左右,丰田系列家轿在这里已经是很**的轿车了,但的确都很新,几乎是一个时期买的。偶尔见到一辆宝马或者奔驰就很惊艳。有趣的是,几乎所有的车身都有明显的磕碰和刮擦后的凹痕,可见他们生猛的开车风格。但我们疯转了大半个新德里,却没有见到一起在国内常见的打着双闪造成交通阻塞的事故。偶尔听见我们坐的车和别的车挤在一起发出“嗵”的一声,两辆车的司机都不会搭理,各自扬长而去。不知道是现代文明的弊端还未体现在国民身上,还是古老的文明还残留在他们的血液里。在汹汹如过江之鲫的微型轿车车流里,我们的车狠狠地被后面的车追尾了,但我们的黑面孔的司机理也不理,完全不屑一顾,这在国内是免不了一场口角,需要交警和保险公司一起出动,没个把小时疏通不了的。倒是后面追尾的司机一路狂追,终于在入住的酒店追上了我们,两个司机交流了几句,那个司机给我们的司机道了歉,后者摆摆手就放他走了。因为新德里只有一座普通的剧院,想看演出需要提前很多天订票,且即使是订了票也未必能看得上演出,因为印度人很随意而且不善规划,他们经常会卖出超出实际座位数很多的票,当你拿上票到了剧院门口,常常会发现里面早已塞满了人,不要说对号入座,连门也进不去。好的是他们不会赖账,你要退票他就给你退,还会给你道歉,让你哭笑不得。在印度时间长了,了解了这个**的国民性格特点,慢慢就会适应,比如说,他们告诉你“justfivemi-nutes”,千万不敢当真就是五分钟,很可能会让你等上半小时,有时候会是两个小时。他们还喜欢说“justoneminute”,这个就更不靠谱了。总的来说,这是个随和的民族,思想超前,行动滞后。就像尼泊尔是一个诗歌的国度,跟他们文学界的人谈话,某人通常会表示要“长话短说”,但一旦讲起来就滔滔不绝,没两个小时不肯罢休。言归正传,印度文学院在新德里没订上票,就安排我们去一个半小时车程外的卫星城看“梦幻王国”剧院的演出,夜色里,那些小小的私家车像子弹一样飞,仿佛都是在表演车技。更让我们叹为观止的是,比轿车更多的摩托车以更快的速度在车流的夹缝里穿行,车手都戴着黑色的头盔,让人想起电影里的“飞车党”,而他们其实都是些普通人,属于收入高于自行车族低于家庭轿车族的中间**。说到**,很容易让人想到印度的宗教,印度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信印度教,印度教是个多神教,一种说法是有三亿三千万位神,另一种说法也有三千三百万位神,*显著的特点就是它强调**,崇信万物有灵而贵贱不等。要想深入地了解印度宗教和社会制度,在新德里不行,必须去印度教的**瓦拉纳西,就是**的恒河流经的圣城。马克·吐温说过:“瓦拉纳西早于历史,早于传统,甚至早于传说……”因此,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都认瓦拉纳西就像宝莱坞电影里那样是个民族风情浓郁的幽美的梦幻王国。当车子驶过南亚次大陆的北方原野,窄窄的公路两边破旧的村舍,让人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中国农村,那些曾经被我们称为“铁牛”的拖拉机,不断地和我们的车子擦肩而过。进入瓦拉纳西,耳朵就被沸腾的汽车喇叭声塞满了,比新德里密度更大、车型更小的车流塞满了乡村集市般的街道,更多的摩托车和自行车还有马车、人力车混杂在一起,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没有红灯,也没有斑马线,只有一个挂得很高的警察岗亭,仿佛中国古代战船桅杆上的望哨。有个警察懒散地坐在里面,偶尔会打个手势,把某个方向所有的行人和车流都拦住,而多数情况下他选择了熟视无睹,像一个迷失者,坐在被汪洋大海包围的小小礁石上。我们时时都在担心着和别的车相撞,或者撞了摩托车和行人,但这种担心总是多余的,四面都是各色人等,车仿佛被抬着走,或者侧面有个人力三轮车明显地撞上来了,但都会奇迹般地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乱糟糟的,一切又仿佛很有序。中国作协副主席、代表团团长何建明赞叹说:“这不是乱,这就是一种状态。”就这样绕来绕去,估计在瓦拉纳西城里转了个把小时,不下二三十里路,两边依然是仿佛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小县城街道般的店铺,仿佛无穷无尽。整个瓦拉纳西就是一座巨大的集贸市场,并且有很多房子都成了残垣断壁,卫生这个概念根本就谈不上,即使大声地说话,声音也会被沸腾的汽车喇叭声淹没。8
三
作为深受汉传佛教文化熏陶的东方来客,我们为没有在印度看到佛教的辉煌而失落。据统计,现在的印度,只有0.8%的人还在信佛教,其他基本上都是印度教徒,占83%,绝大多数人信奉湿婆神。还有12%的人信伊斯兰教,2.3%的人信基督教。然而,瓦拉纳西毕竟曾是佛教的**,不管当今的印度出于发展旅游经济或者什么目的,佛祖释迦牟尼**次讲法的**鹿野苑的遗址还是被保护了起来,并且作为景点对游人开放,这里,也成为佛教徒聚集朝圣的地方。在几百米长的街道上,遍布着卖佛教纪念品的摊点,可以买到菩提子念珠和铜罄。路边数不清的黑皮肤白眼珠的小孩子围着游客讨钱,更有用一只胳膊夹着个生死不明的婴儿的女人,用无比可怜的声音对你说着怪怪的中文:“求求你,求求你!陪同告诫我们,只要你敢给其中一个乞讨者十个卢比,更多的乞讨者会让你寸步难行。当然,他还告诉我们,瓦拉纳西准备修缮鹿野苑,重现这里曾经辉煌的佛教文明,但是,印度举国找不到任何关于鹿野苑的原貌记载资料,*后,还是得依靠一千三百多年前怀着朝圣的心来此寻找真理的东土大唐的和尚玄奘撰写的《大唐西域记》。玄奘这本书,对鹿野苑当年的盛况和建筑格局甚至尺寸数量都有详尽的记载。曾经被誉为“西天圣境”的天竺文明,如今,成为中国佛教典籍中的备忘。这都是拜两次大的侵略者的文明冲击所赐。我们现在为印度文明的失落感到伤心,只是替古人担忧,是一种怀古的忧思而已吧。
且让我们看看《大唐西域记》对鹿野苑的记载:
婆罗!河东北行十余里,至鹿野伽蓝。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究规矩。僧徒一千五百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余尺,上以黄金隐起作庵没罗果。石为基陛,砖作层龛,龛匝四周,节级百数,皆有隐起黄金佛像。而今,作为世界佛教四大**之一的鹿野苑,往日盛景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庙宇坍塌后的墙基像中国象棋的棋盘一样,昭示着这里曾经的佛光普照。以英国作家身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裔大作家奈保尔去国二十多年后回到祖国,目睹这个在现代西方文明车轮下面目全非的古老国度,他痛心疾首,奋笔写下印度三部曲。在其中《印度:受伤的文明》一书中,奈保尔开篇即指出,对印度而言,独立的含义远不止是英国人的离开那么简单。独立的印度,其实是个早已被挫败的印度,纯粹的印度历史早已在殖民历史中消亡。在警惕西方文明的同时,奈保尔对印度文明的走向也提出严厉批评,认为甘地带领印度走出了一个黑暗时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