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观澜
“观澜”是深圳市内一个村子的名字。这里如今已成为海内外版画家的云集之地,所以人们都叫它为“观澜版画村”。
从深圳的高楼林立之间走出来,忍不住要长长呼吸一口。然后就到了这个村子,它就藏在市区之内,车子三拐两拐就到了。搓搓眼,一个愣怔:这是到了哪里?满眼的黑瓦白墙,一片静谧。下了车,两脚马上踏到了陈年石板路,路两旁全是一层两层的古旧民居,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原貌故态,而不是后人仿盖的。一股浓郁淳朴的气息像老酒一样挥发出来,让人产生了醺醉感。
迎面有一棵大菩提树,它立于村子大街正中,枝叶繁茂。这棵树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让所有人都靠前停下步子,行注目礼。它是这个村落的灵魂,已经在此地生长了好几百年。
我的心静下来――不是刚刚从闹市带来的那颗躁心静下来,而是将许久以前的、潜隐的浮躁悉数按抚,变得平平静静。这儿有一种罕见的能量,这能量可能就潜藏在这棵大菩提树上――还有四周,这片安然自如的民居街巷之间。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说那些海内华埠,繁荣都市,都应该葆有这样的一片清静温煦才好。现代人以高耸层叠和奇形怪状的建筑为能事,移植沿袭,竟相追逐,气喘嘘嘘。伴随这类建筑的一定是从西方抄来的各种游乐,是彻夜不息的放肆嚎唱,是大型舞台上扭动蹿跳的花男绿女。
东施效颦的激烈与轰鸣,成为一场热病之源。在阵阵鼓噪声中,劳动和创造的生命**天被耗尽,收获的却只有一丝肤浅的、转瞬即逝的所谓“幸福”。
就为了建起一座座时尚之都,无数的“观澜”在消失,而且不留一丝痕迹。从南到北,一座座百年村屋被摧毁,连接童年的长巷业已推倒,标志和象征着一座古城的钟楼被炸掉。文明传承正处于危险的时刻。
心怀恻隐的旅者来看看观澜吧,你也许会在这里得到一点启示和安慰。
观澜除了低矮的民居,还有两座高起的建筑,那是矗立了上百年的碉楼。这就使整个小村呈现出另一番情致:既有贴近土地的朴拙生存,又有努力向上的抬头仰望。
刚拐出一条巷子,转身又是一道窄门:入门是一处芭蕉低垂的院落,院里有炽红如火的三角梅在盛开,有石桌,还有一口古井。
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从一间屋里走出,垂着两只粗手,是从版画作坊里出来的师傅。原来这里不少房子虽然外部形制依旧,内里却被版画艺术家们使用起来,作了创作室和印制车间。
多么古朴沉寂的村子,这里的一切简直随处都可入画――艺术家们置身其间,不是有福了吗?他们在此地挥洒灵感,凝思,养气,一切都再好不过了。
就因为有古村落的气质笼罩一统,有那棵大菩提树的安定守护,所以尽管与商都大埠近在咫尺,空气中仍然没有染上什么异味。如果它的明天仍如**,喧嚣止于白墙黑瓦,那么这里就永远有着诚笃的向往,有着神圣的朝拜。
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来自西域,是个版画家,在这里产生了自己的得意作品。看她一手卡腰,一手揽住村里的同行,笑着,留下一幅照片。
鲁迅当年曾为版画在中国的复兴热情呼唤过,据说先生当年鼓励过的一个青年版画家,就出生在这个小村里。
我不由得想象:鲁迅穿着灰布长衫,手持香烟走在观澜的石板路上,仔细地瞧着这里的一切,满眼都是欣慰。
2012,1,6
古镇随想
在四川与贵州、重庆交界处有一座古老的小镇,叫“二郎镇”。它处于三区交界的边缘,锁在重叠深山中。
踏上这里的街巷,身处有些突兀的静谧,令人忍不住猜想:这里太远了,究竟有哪些多情的趣人到过这样的镇子?这里又为何热闹起来,涌动着不息的人流?
古镇有许多时候隐在浓雾中。雾幔扯不掉,它就长时间挂在山的半腰。峰峦秀丽,一色灰白陡立的石壁,青翠的山顶。一道深水从山间流泻而过,那是声名远播的“赤水河”。镇子建在河边有限的平地和山阶上,随意自由。
我们漫步其间,想象这座镇子生成的种种缘由。它首先是当地山民的祖居地,因为随便一方水土都会诱惑生民,成为他们休养生息的地场。*早那一条条蜿蜒小路是山水冲涮出来的,再由人和兽**天拓宽。无数生命的痕迹就这样连接起山里山外,沟通了一个越来越大的世界。
在外地人眼里这里偏僻而幽美,也许*适合做隐居之地。现代人的确陷入了新的窘迫,深刻感受着文明的挤压和追逐,说不定会逃到这样的深山僻地里躲藏起来。但是在遥远的农耕时代,是否也会有这样的隐士?他们又为何而来?为避祸,为求悟,为放浪,为修行?
山川大地之上,人就像种子一样撒开,然后顽强地生长。人与山水相依持久,渐渐生出浓烈的情感,好比母子之情。在深壑高岭之间,一代代人开拓雕琢出一方方小小的田园,上面长出一层嫩嫩的葱绿。
这种人与山的相守多么辛苦,多么寂寞,又多么超然安静。这里的劳作和收获,与大山之外当有许多不同。就为了品咂山中岁月,让其变得更有滋味,他们慢慢开始了酿造。这里的河水格外凌洌清新,粮秣*为单纯饱满,思悟愈加内向深沉。三者合一,日日演练,于是好酒出世。
世人都知道赤水河两岸是美酒的滋生地。随便扳着手指数一下,就能吐出一串串名酒的名字。
饮者说:在漫长而又短暂、悲伤却又欢娱的人生之路上,如果没有了美酒陪伴,那还了得。或许果真如此,于是就有了这样的酒香浓烈,代代不绝,赤水河一带已成为海内外神往之地。
二郎镇人造郎酒,技法灵异,如有神授。他们在大山里找到一处奇怪的天然溶洞,它竟然分成上下两层,阔如**厅堂;洞内四季常温,正好用来囤放酒瓮。那一排排黑色陶瓮就安歇在大山腹中,不管世外风雨吹打,只默默孕育自己。待度过了几十年上百年,它们才开口吐香,一瞬间醺醉了整个世界。
走在二郎镇的古街上,踏着百年前的石阶路,一层层往上蹬去。两旁是木墙青瓦,是来历深长的建筑。整个一条街巷渍痕斑斑,简直就是一首写在大山深处的七律,或者是李白《蜀道难》那样的长吟。被乳雾浸染成暗红色的木墙,脚下滑腻的石头,都给人神秘幽深的感觉。攀登时人要大口喘息,这时满鼻满腔都是酒香。因为镇上人已经酿造了几百年,天长日久,这里的一切都被醇酒给笼罩了,化成了朦胧一体的美酒世界。
外地人在这里一边吃着山菜,一边饮酒思源。
喝过酒再来赤水河边,端量着比它的名声小了许多倍的深色水流,自然要问来问去。当地人手指两岸裸出的河道、被流水切割出的道道深痕,言说往昔的争战和大水故事。这里是码头,那里是航路,首尾不断是盐船,欸乃声声帆影远。不远处的自贡为古老的盐都,赤水成为要途,所以才有深山里的繁华和忙碌。盐使山地有了重味,酒令劳民多了品咂。
航道,战争,美酒,这三样事物加在一起,就不再是寂寞边地了。人类历史上还少有比这更富戏剧性、更多蕴含了诗意的天然组合。多少篙橹,多少弹痕,多少沉醉,多少爱与恨。时间就这样弹指而过,一闪就是百年,连那些活生生的记忆也变成了飘忽的神话。而今这河道上,只有坚硬的石头还在,上面刻满了细密紊乱的水痕,让后人阅读不尽。
当一切故事消失之后,古老的酒瓮还矗在那儿。它是深山溶洞里的珍藏,是秘而不宣的滋味。对于无法度量的时光而言,我们常常觉得也实在只有痛饮一途了。大山幽处有硫璃,云雾层叠生兰花;鞭马难上九重岭,回头一盼是古刹。那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与默默无闻的日月长相厮守吧。
打开一瓶封存五十年的老酒,从中品尝千古赤水。主人解释着“酱香”二字,令人遥想起东方人情有独钟的“酱”之使用。无酱不炊,颜色深邃,百炼成膏。一个“酱”字绘出了中原,荦素不论,蔚为壮观。一瓶酒即牵出千万条文化的长丝,好比做酱的人挑开了一坨酵豆,低头深嗅无法言说的民间气息。
人偶有长饮和沉醉,以感受美好和虚幻,眼神明亮,心情舒畅,长于忘却短于记忆。人需要这清纯而浓烈的液体,这古怪又辛辣的芬芳。
望遍赤水河畔,全是酒坊;探过无尽街巷,无非醺香。我们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一直登上古镇*高处。**者一路指点战争旧痕、盐船泊地、异人事迹。不远处是颜色深沉的芭蕉叶子,它们谦虚地垂着,和我们一起倾听。
我们在二郎镇宿了两夜,然后离开。
同行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酒徒。
2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