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05至2006年间,我赴英攻读市场行销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倾尽闲暇时光,完成这本散文集,回顾彼时见闻与感受,随文插画,济文字之穷,也意在添趣。
喜欢散文的人,似乎渐少,却一直为我所爱,——爱其“慧美双修”,爱其“随心率性”,爱其“一粒沙中见世界”。
我非作家。因为想记录一段日子,因为喜欢一种文学体裁,也因为想有一本自己的文学出版物,是以提笔。纷呈亦单纯,一如我的初衷,也一如此集。
是为序。
魔铃 (Morning)
二○○八年岁末,于上海
**章 行走英伦
布莱德福之恋
我曾与一个城市恋爱。
2005年夏末一个深夜,飞越半个地球的我终于着地了。夜风习习,隔着出租车玻璃窗,新奇地张望这片酣睡在通明街灯中的异乡。布莱德福(Bradford),我只知道,它是英格兰中部一座古老都市,离伦敦有三小时火车;我只知道,这里有所声誉不俗的商学院,录取我攻读市场行销学硕士,我为求学而来。
命运,把一个东方女子带到他面前。
功课是相当的紧,日子立刻就飞起来。头两个月,校园宿舍两点一线,拼命摸索学习的轨道,没时间亦没心情上街闲逛。与他碰面,仅两个时刻。一是在每天从宿舍区开往学院的校车上。古董级校车载着我们,先从大路拐进一片郁静的树林,再摇摇晃晃地翻越一连串大大小小、陡陡缓缓的山坡,*后驶向坐落在一处山腰的古老象牙塔。沿李斯特公园(Lister Park)而行的那段路,当秋日的阳光,倾泻过园子里稀疏的树缝,把一地厚厚落叶染成金黄,我常常错觉自己入了一幅浓郁的欧洲油画。
见到他的另一刻是**,去市**买菜的途中。两条腿上坡下坡的感觉,有几分像故乡重庆。因为惦记功课,每次都是紧紧地赶路,无暇驻留。虽匆匆一瞥,他却已印入我心:这里的街道,宽敞宁静,似乎从未有过熙攘喧哗;这里的居民,除了英国人,还有印巴移民,两种肤色分区而居;这里没有富贵逼人的**百货公司,但大大小小的琳琅店铺,足够平日生活。一切都不难看明白。只不过,那**地段的建筑有点叫人看不透:栋栋高大巍峨、气势宏伟,却又栋栋红得暗淡、灰得沧桑。
“一个既不繁华,也不热闹的穷城市!”家境富裕的学子们,愤愤地总结。而我,对他倒挺有好感——如此整洁、如此安静、如此没有太多诱惑,挺适合我潜心念书。好感的理由还有一个:晨曦,我久违的晨曦。
夜即将过去,大学校区还万籁俱寂着,我九楼的窗外,一片暗暗的空旷。深深吸一口润着露水的空气,我静待着,静待着就看到,有一条洁净无瑕的光线,开始在远处慢慢向上扩展。天,就这样把眼睛睁了开,缓缓亮起来。大学毕业,多少年了,我都看不到这世间*清醇美丽的光影。是中国大都市里弥漫的灰尘、拥挤的高楼,还是这七年来匆匆忙忙、气喘吁吁的职业征途,将我们阻隔?但,感谢命运垂青,我们终又重逢。我们的重逢,竟是在这里。
我打量着布莱德福,这个气质古典、毫不闪亮的男子。他不多话,也少笑影,笔挺着背稳稳地走路,常常是垂着眼帘独来独往,有种隐忍的傲气。擦肩而过时,我们只是彼此点了点头。但那一瞬,我看到一线清澄的眼波,恍若相识。却又想不起,那是哪一年的相识?沉沉的课本隔在中间,我们一直都不曾走近彼此。却也不曾疏离,每每擦肩而过的对望中,总会冥冥觉得,有个前世的因,在静待着,今世的果。
两个月后,学习进入正轨,终于松下一口气。一个**,我欣然应邀,与友好家庭柯塔特(Coltart)一家,参观了位于市郊的城市工业博物馆。直到那**,我才知道,这个闷声不响、暮气沉沉的布莱德福,曾是那么盛世耀眼、那么热闹非凡过——在一百多年前的工业革命时期,它是英国*繁华的大城市之一,是举足轻重的经济命脉,甚至大名鼎鼎整个欧洲!我恍悟那些老建筑何以留给我疑惑:那些见证着潮起,又在潮落后默默老去的建筑,凝聚着这个城市的灵魂,是轻易看不透的。
我不再匆匆来去,我开始走近老建筑,去读无字的故事,去读他。
“羊毛交易所大厦”(Woolen Exchange),曾辉映着布莱德福作为“世界羊毛之都”的显赫声誉。那时,世界各地纺织业的大小商贾云集于此,日日人声鼎沸,各种语言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如今,人去了,楼也空了,*大的交易厅,被“水石书店”(Waterstone Bookstore)租下来做了书城,唯剩雍容华美的梁柱和窗棂,还惦念着昔日的荣光,不舍离去。
“索特工厂”(Salts Mill),曾是欧洲*大的纺织厂,那热气腾腾昼夜不熄的纺织机,那足不沾地穿梭里外的身影,那满载布匹喘着粗气轰轰启程的蒸汽火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舍我其谁!如今,也都去了。厂房里静静地挂满了画,做了“1853美术馆”,那忙碌的身影,也都入了尘土,那些机器还在,在博物馆里锈迹斑斑、老态龙钟,不想言语。
城市里还完好存着旧貌的建筑,或许只有“市政大楼”(Bradford City Hall)和五百岁高龄的“大教堂”(Bradford Cathedral)。市政楼顶的钟盘与教堂楼顶的钟盘,遥遥相对,像城市的一双眼睛,静静俯视**区的“世纪广场”(Centenary Square),静静俯视这里一年又一年的庆典,静静俯视2000年那场不同肤色间的激烈冲突……
建筑,是有灵魂的,穿越峥嵘岁月、沧海桑田的建筑,什么会留在它的灵魂深处?
布莱德福,我拉起他的手,正视他的眼睛,我想听他说。他却只是浅浅地笑,淡淡地一带而过。进退荣辱、贵贱尊卑、昔日轻快今朝承重,世事无常而已,本就是一个男人要面对的,本就是一个男人应该扛到肩上的。穿越千山万水来到我身边的女孩啊,这平静与宁和,才是我想与你分享的。
日子在流、学业在进,这平静与宁和,让我****,融入这里的生活。
市**的“莫瑞生大超市”(Morrison’s Supermarket),有品种丰盛、价格公道的肉奶蔬果零食百货,还常常为我们中国学生准备些稻米、猪肉、大白菜。农贸市场里,听说猪排颇受中国学生欢迎,友好的英国屠子,会在摊头贴张大白纸,请人用汉字书以“排骨”,提醒黑眼睛别把美食错过。还有个小小的中国副食店,是几位中国学生自己经营的,为戒不掉乡愁的书生书女们供应老干妈、康师傅、八角茴香、辣椒酱……
即使戒得掉乡愁,小女人永远戒不掉的是——逛街。做了五天学问,正好趁**出来换换脑子。没有银子?做做Window Shopping,就可以用眼睛拥有一切。炫目的餐具茶具、柔媚的窗帘流苏、五花八门的狗食猫食狗玩具猫玩具……逛起来如同在博物馆一样长见识。眼花缭乱的化妆品区,身边满脸皱纹的英国奶奶,把两个刚刚刷上不同颜色的指甲,优雅地翘到你面前,老朋友般地问:姑娘,依你看,哪个颜色更配我这身衣服呢?这就是干逛的美妙,不花一分钱,收获一堆乐趣。但也不总是干逛。圣诞一过,大店小店就迎来比圣诞还欢腾的“全线打折季”。我花半磅钱买了个巴掌大的彩色石膏雪人,摆到窗台,哇,真是太漂亮了,——迟到的礼物,让人更惊喜。
喜欢逛街的女人,精神世界未必贫瘠。典雅的“奥汗布拉”剧院(Alhambra Theatre),从童话剧《阿拉丁》到芭蕾舞剧《天鹅湖》,周二下午的学生票,换算成RMB也就几十元,让我这个穷学生也可以赏得起原汁原味的欧洲戏剧。风和日丽的夏假,坐一程巴士去那市郊的乡间小镇,把自己消融在旖旎的田园风光里。归家路上,邂逅一束树上落下的花苞,拾回家,用喝完的牛奶筒剪出个花瓶,插进去,看它缓缓绽放在我小小的宿舍里。
我的小小宿舍,有*美的窗,窗上有晨曦,有落霞。和晨曦的永恒如一不同,落霞会变幻。气候宜人的日子,太阳要西去的时候,天边光影瞬息万变,从金黄到青紫到彤红到*后混在一起,如同一轴色彩铺染的流动画卷,常常引诱我抓起相机、趿着拖鞋、趔趄连天就跑出门去,生怕镜头错过那疾驶的美丽。而到了飘雪的寒假,我就哪儿也不去了,蜷在我暖气充足的小小宿舍,把日子过得很文艺。或者是,捧杯热乎乎的红茶,把玻璃窗哈亮,打望外面素裹银装的世界,任思绪天马行空;或者是,中英文分不清地,读读诗、听听歌、看看电影、打打小游戏。想着厨房里,我亲爱的重庆小天椒,在英式土豆牛肉汤里欢快地扑腾着,就奢望,此刻手中有把香瓜子,今天的日子就**了……
布莱德福,静静地陪在我身边,为我推开*平淡从容、却*快乐写意的生活之门。谁还能说东西两方有太多太多的文化隔阂?我这个东方女子,与他彼此包容,与他如此调和。
但,心若年轻的女子,长久安宁后,是不是往往会渴望新的激情?她是真的喜欢手里的幸福,但也真的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下一个,才是*好的。于是,毕业论文完成后,我背起相机四处旅行。走过了好多好多城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每个回来的晚上,布莱德福总是街灯通明,静待我归,一如我来的**夜,一街明灯静待我至。外面的世界,的确精彩,但我却只有回到这里,才可以睡得安心实在。终于释然,何必苦苦找寻,*好的,其实就在身边,就是眼前。
这恋曲如能续下去,该有多**。可是,有多少恋爱可以**?执手的“缘”,偕老的“份”,这缘分往往难全。无它,命运使然。人与人之间的恋爱,常常如此,人与城市,不也如此?2006年岁末,把那张光彩照人的学位证书装进背包,我终究要飞回地球的另一端。注定会一个人走,正如,注定是一个人来。
穿越云层的我,贴着机舱玻璃窗默默念:布莱德福,我们或许还会见面,或许就此别了,而今往后千里之外再无牵连。黯然间,却听见,天宇间有熟悉的声音传来,他说:在此有情天,纵然千里外,人长久,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