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年连绵不断的中华文化 ——苏秉琦谈考古学的中国梦 苏秉琦自述,他至今六十年的研究过程可分为两段,前三十年主要精力花在两个方面:一是绕出两个怪圈,即根深蒂固的大一统观念和把社会发展史当作全部历史;二是找到新的起点。其中第二阶段可以1975年开始提出区系类型学说为起点。苏秉琦认为,自己在这二十多年中又走出了两步:一是从宏观角度,围绕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用区系观点选择田野工作**并做理论探索,*终是为阐明把亿万中国人凝聚到一起的基础结构;二是从微观角度,应用分子分析方法,围绕中国文明起源问题对中国文化传统中长期起积极作用的因素,找到它们从星星之火变成燎原烈火、从涓涓细流汇成滔滔江河的“破密”的钥匙。 问:香港《明报月刊》总编辑古兆申先生曾拜访您,就《明报月刊》读者关心的一些问题向您请教。但他公务缠身,匆匆回港,委托我继续做这件事,我代表《明报月刊》编辑部向您致谢。 苏秉琦(以下简称苏):我正式从事考古发掘、研究已六十三年,算得上是��古界一个老兵,把所知、所得公之于世,是我的职责。 问:**个问题是,1986年您在辽宁“兴城座谈会”上的《文化与文明》讲话中提到,对中华文明的思考,今天已不像“五四”时代那样简单,而是要构想如何建设同五千年文明古国相称的现代化文明,引申出来的思考就是:中华文明的民族灵魂是什么?精神支柱是什么?这其实也是当今中国人都十分关心的问题。由于当时您讲话的对象是考古界,着重谈了中华文明起源的几种形式,对后面的问题未做详述。现在希望您具体谈一下这方面的想法。 第二个问题是,在您主编的《中国通史·第二卷》序言中说,中国远古史涉及两个重大问题,一是从猿到人,二是从氏族公社到**。中国考古学半个多世纪的发掘与研究,证实这两个阶段的文化一脉相承,否定了20世纪初中国人种、中国文化外来的看法。从旧石器时代到今天,中国文化的发展连续不断,是世界上****的。那么,关键性的原因是特殊的文化生态环境,抑或是特殊的物质文化造成的特殊意识形态?是世界观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还是由多种原因造成? 第三个问题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阶段是以什么物质文化条件的出现为标志?西方考古学的论点是以文字、城郭、金属生产工具的出现为重要标志,但中国考古学界近二十年的讨论冲击了这种认识。牟永抗、吴汝祚两先生在《水稻、蚕丝和玉器——中华文化起源若干问题》一文中,以水稻、蚕丝和玉器作为中国原生文明的重要特色。他们认为,对说明中华文明起源来说,宗庙比城墙更重要,而玉器作为一种礼器,也达到了很高的意识形态层次。我们是否一定要用文字、城郭来标志文明呢?中华文化作为一个连续发展的文化体系,可否归纳出标志自己文明起源的特质呢? 第四个问题是,“玉器时代”的提法能否成立?“玉器时代”相对于“石器”“铜器”“铁器”三个时代而言,似乎更能体现中国文明的特色。这一提法,和其他三种时代的提法,出发点有无不同?学术界有无争议? 第五个问题是,您以“区、系、类型论”指出,中国新石器时代已出现了六大区系文明,上古的神州是多民族、多源文化并进发展的格局。秦统一后,中国仍是多民族**,但是秦始皇提倡书同文、车同轨,又统一度量衡,使中国文化走向一体化。那么,此后先秦时的多源文化是否仍涵涉其中?秦汉的统一对中国文化往后的发展会不会改变从前那种多姿多彩的面貌?一体与多元有没有矛盾?统一的作用是积极性多,还是消极性多? 第六个问题是,您提出的“区、系、类型论”已成为当今中国考古学的基础理论。但用这一学说来论述秦以后的中国文化发展,是否依然适合?就我所知,即使对论述新石器时代也仍有争议,如安志敏先生在《论环渤海的史前文化——兼评“区系”观点》一文中所述。您对此有何评议? 苏:古先生提出这样一些问题,说明他对中国考古学的现状很了解。他所提的六个问题,大致可以概括为三个大题,即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在史学、考古等学科研究中的作用;中国文明的起源与发展,即中国**的形成、中华民族的形成的特点与道路;中国文化传统的精华(即精神支柱、民族魂)是什么?对于这三个问题的研究和探索,是我一生奋斗的**。1994年,当我八十五岁生日时,我的学生写了几十个字祝寿说:“历史已逝,考古学使他复活。为消失的生命重返人间而启示当今时代的,将永为师表。”他们就是这样理解我的。 在具体说明这些问题前,先叙叙家常,算作背景材料吧。我的学生和朋友编辑、出版了我的第二本论集《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考古寻根记》。我写了一篇不足两千字的自序,题目是《六十年圆一梦》。我的梦就是考古学的科学化和大众化。这个愿望现在已实现了很多,《明报月刊》的来访及所介绍的读者的关心,也说明了这一点。科学化、大众化是这门学科的发展方向和必然归宿。我六十年的研究过程,可分为两段。前三十年主要精力花在两个方面:一是绕出两个怪圈,即根深蒂固的大一统观念和把社会发展史当作全部历史;二是找到新的起点,即从对一种古器物(瓦鬲)的研究到对一种古文化(仰韶文化)的研究。这个新起点,对以后中国考古学研究的新进展是具有相当意义的。 第二阶段可以从1975年开始提出区系类型学说为起点(“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也是我不停思考这个学说的十年);1980年时我又说“在国际范围的考古学研究中,一个具有自己特色的中国学派开始出现了”,此时这个思想已经成熟。“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二十多年,是中国考古学迅速发展的好时期,区系类型理论得到普遍应用、检验,日益完善,成为我国大多数考古学者的共识,发挥着基础理论的作用。我在这二十多年中又走出了新的两步:一是从宏观角度,围绕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应用区系观点选择田野工作**并做理论探索,*终是为阐明把亿万中国人凝聚到一起的基础结构;二是从微观角度,应用分子分析的方法,围绕中国文明起源问题,对中国文化传统中起长期积极作用的因素,找到它们从星星之火变成燎原烈火、从涓涓细流汇成滔滔江河的“破密”的钥匙。这是在前一阶段工作基础上合乎逻辑的发展。我和许多朋友已经走过了**步,正在用心地走第二步,《明报月刊》读者关心的三大问题,我就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逐渐得到现有认识的。 一、绕出两个怪圈 问:能否简要地讲一讲您是如何绕出“怪圈”的? 苏:1934年我从北师大历史系毕业,进入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工作,副院长李书华把我安排在考古组,从此开始了我的考古生涯。当年即随徐炳昶老师到了陕西宝鸡,目的是找先周、先秦的遗存。先发掘斗鸡台,后来又沿渭河做了调查。关中地区的考古工作到抗战开始后被迫停顿,我受命把这批发掘资料运到大后方。1939年初,在昆明的黑龙潭安顿下来。我一个初学者面对百十多座墓葬的“哑巴”材料,就像学读“天书”一样,如醉如痴地摩挲、端详,苦思这批从未有人认识的陶器、陶片及其他随葬品在文化上的意义。不知经过多少个日夜,终于从几十件瓦鬲中找到破译“天书”的“密码”。瓦鬲是中国独有的,分布地区广,时间延续又长(约距今五千至两千多年前),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标准化石”。我按照发生学原理把瓦鬲分为四种基本类型,描绘出各自的“谱系”,进行了分期,并推出变化过程。研究的结果使我明白,相当于商王朝时期周人已在西部关中兴起,殷人的瓦鬲和先周时代的周人瓦鬲共存。从宝鸡地区的瓦鬲上又可看出,先周文化有两个来源,一是西北方向来的姬姓成分,一是关中土著的姜姓成分,到了周王朝时期,秦人已在关西兴起。当秦人东进到宝鸡地区时,带来了素面袋足鬲、屈肢葬、铁器等文化因素。这就使原已有的商周秦不同源、各有文化发展脉络的想法(王国维已有类似意见),得到了考古学实证。1940年我写了十万字的《陕西宝鸡斗鸡台所得瓦鬲的研究》,得到同在后方的李济、梁思永、吴金鼎、石璋如诸位先生的肯定和鼓励。稿子交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去出版,后因香港沦陷,书稿下落不明,直到1948年发掘报告才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瓦鬲研究的基本结论,是我绕出根深蒂固的大一统怪圈的重要尝试。至于另一个怪圈,则是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前期才绕出的。 新中国成立后,我有幸参与了文物考古事业的*初筹划。1950年成立了考古所。当时百废待兴,大规模的基本建设急需大量考古人才进行工作,仅仅一个考古所是不够的。裴文中、梁思永等人,还有我,策划了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1952年至1955年间,共办了四期。这期间,从考古学科的长远建设考虑,1952年又决定在北京大学设立考古专业,由我与向达先生共同组织、主持。我把相当多的精力投入这项工作,认真思索学科建设和教学、科研的方向问题。当时,“向苏联学习”的口号高唱入云。我们向苏联莫斯科大学索要了考古教学大纲,请来苏联专家讲学,按苏联模式办学。当时考古界忙于挖坑发掘、整理资料、发表报告。大学生们则思想活跃。 1956年在“向科学进军”的号召下,特别是在1957年至1958年的政治风云涌动下,学生们慷慨激昂地提出,在考古教学、研究中要“贯穿红线”“见物又见人”。我请了老朋友、考古界的老革命家、考古所尹达副所长来北大做了以“建立马克思主义考古学体系”为突出内容的报告。后来又施行教学革命,师生一起写书,参加中国历史博物馆新馆的陈列设计。当时以为一手拿着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一手拿着考古实物资料,两者一结合,就会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考古学。大家努力了,但结果谁都不满意,于是产生了困惑。我经反复思考后感到,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与考古学专业理论属于不同层次;发展中国考古学并没有现成模式,只有开辟自己的路。 机会来了,1958年至1959年,有两个年级的学生在陕西华县泉护村、元君庙仰韶文化遗址发掘实习。我在指导整理材料的过程中,从大量文化因素中提取了在八百里秦川各仰韶遗址中普遍存在的三类六种陶器,作为仰韶文化的“分子”;并由此重新界定仰韶文化的“类型”,认识到仰韶文化的半坡和庙底沟是各自发展而又相互依存的两个主要类型。这是认识仰韶文化基本特征、社会发展程度、分布和源流等方面的基础。当时得到的认识,集中反映在《考古学报》1965年第1期《关于仰韶文化的若干问题》一文中。 我通过解剖仰韶文化这只“麻雀”,顿悟到考古学研究必须对仰韶文化遗存做分子分析,并在不同遗存间进行文化分子的比较研究,确定哪些遗存属于同一文化共同体,每一文化共同体各自经历怎样的发展过程,又受何种动力驱使,如何一步一步地前进。仰韶文化的典型解剖启发我们,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上,不知存在过多少这样的文化区系。我就是这样绕出了把考古材料硬套社会发展规律教条的怪圈。绕出这两个怪圈,也就找到了新的起点:中国古代文化是多源的,必须按实际存在的不同系统寻其渊源、特征及各自的发展道路。这一认识为我以后的研究奠定了新基础,孕育了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的学说。 二、区系类型说的主要论点 问:请简要介绍一下区系类型理论的主要论点及其指导意义。 苏:1975年我在考古所给吉林大学同学讲中国史前文化的总体分析,**提出了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学说。此后数年中,应**民族学院研究部、钢铁学院、北京大学以及北京史学会等单位之邀,做了反复阐述。这一理论的主要之点是,在中国古文化大系内部,可分为六个大的文化区:一、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的北方区;二、以山东为**的东方区;三、以关中、晋南、豫西为**的中原区;四、以环太湖为**的东南区;五、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的西南区;六、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为中轴的南方区。这六大区系又可以秦岭淮河为界分为南北各三区的两半,或为面向东南海洋和面向欧亚大陆的两半。六大区并非简单的地理划分,而是着眼于考古学文化渊源、特征与发展道路的差异。我*初把“区”称为“块块”。这三南、三北或三东南、三西北的六大“区”或六个“块块”,直到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仍未完全消失,20世纪五六十年代时的行政大区划分,并非偶然,而是有其历史渊源的。我把“系”又称为“条条”,这是一个探索古文化源流的新概念、新范畴。我国古文化的起源与发展是错综复杂、连绵不断、丰富多彩的,追本溯源时要考虑文化的分解与组合,以及与之有关的社会发展程度对文化发展所起的作用,特别是其中阶段性的突变;还有不同文化间的相互作用。这就是“系”所包含的内容。所谓“类型”,则指各大区系内部的不同分支,或称为“小块块”。“类型”之间存在着发展的不平衡性,能明确显现其渊源又有充分的典型特征和完整发展道路的,往往只是一二小块(类型)。也就是说,每一大区系中各有范围不大的文化发展**区域(常常是后来春秋、战国时期大国的**区域)。当然古代文化区系并非一成不变,更不像今天行政区划那样界限分明,各大文化区系之间也还会有一些交汇带。由于区系类型的理论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因而并不深奥难懂。依我看,全国曾经存在过的几百个“地区”建制,相当多的部分就与考古学文化中类型的分布范围差不多。 正因区系类型研究的*终结果可建立中国古文化的基础结构,一经提出,即得到广泛响应,并视为考古学的基础理论之一。大家认识到,要研究中国史前社会,就必须有明确的“区”“系”概念,如果像以往的历史书那样,把全国各地的考古材料凑到一起,用“红线”串起来,显然与有血有肉、丰富多彩的中国史前史相去甚远。这除去客观原因(如考古资料不如**丰富)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把史前中国,特别是三代时期的中国,看成是铁板一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