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我跟在侍女身后走过昏暗的长走廊。在走廊尽头,侍女在一扇门上敲了敲。 “嗨,”布莱特说,“是你吗,杰克?” “是我。” “进来,进来。” 我推开门。侍女带上了我身后的门。布莱特躺在床上,她刚才正在梳头,梳子还捏在手里。房间里乱七八糟,只有那些平时被佣人伺候惯的人才会弄成这样。 “亲爱的!”布莱特说。 我走到床边,伸出双臂拥住她。她给了我一个吻,在她吻我的时候,我能感到她在想别的事情。她在我怀里颤抖,感觉十分瘦弱。 “亲爱的!我这段日子真难过。” “告诉我怎么回事。” “没什么可说的。他昨天才走。我要他走的。”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人不该干这种事。我不想伤害他。” “你也许很适合他。” “他不该同任何人一起生活,我突然想明白了。” “没有的事。” “哦,见鬼!”她说,“别谈这个了,别再提它。” “好。” “他觉着我丢脸的事很让我震惊。你知道吗,他有一阵子觉得我丢脸。” “不可能。” “唉,真的。大概是有人在咖啡馆里拿我取笑他了,他要我把头发留起来。我,留长发,那会是什么丑怪的模样啊。” “可笑。” “他说,那样会让我更有女人味。可那样我会像个怪物。” “后来呢?” “哦,他想通了,不再因为我而觉得丢脸。” “那你说的处境不佳是指什么?” “我当时拿不准能不能让他离开,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没法独自走掉。你知道吗,他要给我一大笔钱,我告诉他我有的是钱。他知道我在撒谎。可我不能拿他的钱,你知道。” “对。” “哦,我们别说这个了。可还有几件趣事。请给我支烟。” 我点了支烟。 “他是在直布罗陀当侍者的时候学的英语。” “哦。” “*后,他竟要同我结婚。” “真的?” “真的,可我甚至无法同迈克结婚。” “也许他觉着那样会让他成为阿什利爵爷。” “不,不是那样,他是真心想同我结婚。他说,这样一来我就没法离开他了。他要确保我永远不会离开他。当然,我得先变得更有些女人味。” “你现在该感到安心了。” “是的,我的心情平复了。他赶走了那个讨厌的科恩。” “那就好。” “你知道,我本会同他一起生活,可我发现那是害了他。我们相处得很好。” “除了你自身的打扮。” “哦,那个他会习惯的。” 她掐灭了烟。 “你知道,我三十四岁了,我不愿当那种糟蹋年轻人的坏女人。” “对。” “我不愿那样。你知道,我现在感觉很好,我很心安。” “那就好。” 她转过脸去。我以为她想再找支烟,可后来发现她在哭。我能够感觉到她在哭泣,颤抖着哭泣。她不愿抬起头来,我伸臂搂住她。 “我们别再说这事了。求求你,永远也别提它。” “亲爱的布莱特。” “我要回到迈克身边。”我紧紧地抱着她,我能感到她在哭泣。“他那么善良,可又那么讨人厌。他和我是一类人。” 她不肯抬头。我抚摸着她头发,我能感到她在颤抖。 “我不愿做那种坏女人,”她说,“但是,哦,杰克,这事我们千万别再提了。” 我们离开了蒙大拿旅馆。旅馆的老板娘不要我付账,账已经结清了。 “那好,就算了吧,”布莱特说,“现在也无所谓了。” 我们乘出租车去到王宫酒店,放下行李,叫人订了晚上南方快车的卧铺票,然后走进酒店的酒吧间去喝鸡尾酒。我们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看酒保用一个镀镍的大调酒器调制马蒂尼马蒂尼鸡尾酒由金酒、苦艾酒,加上香料和冰块调制而成。。 “真奇怪,待在大酒店的酒吧间里,就会有种了不起的**感。”我说。 “现今彬彬有礼的只有酒保和骑师。” “不管多粗俗的旅馆,它的酒吧间总是体面的。” “奇怪。” “酒保总很有风度。” “你知道吗,”布莱特说,“这是真的,他只有十九岁。想不到吧?” 我们碰了碰并排摆在吧台上的两只酒杯。酒杯结着冰冷的水珠,拉着窗帘的窗外却是马德里的酷暑。 “我喜欢在马蒂尼里加颗橄榄。”我对酒保说。 “您说得对,先生。给您。” “谢谢。” “您知道,我应该先问您的。” 酒保走到吧台的另一头,那样就听不到我们说话了。布莱特从搁在木制吧台上的鸡尾酒杯里抿了一口,然后端起了酒杯。抿过那**口后,她的手已经稳得足以端起酒杯。 “好酒。这间酒吧不错,不是吗?” “酒吧间都很不错。” “你知道吗,起初我都不信。他一九五年出生,那时候我已经在巴黎上学了,你想想看。” “你要我想什么?” “少装傻。你可愿请女士喝杯酒?” “给我们再来两杯马蒂尼。” “还照刚才那样,先生?” “那两杯非常可口。”布莱特对他微微一笑。 “谢谢,夫人。” “那么,干杯。”布莱特说。 “干杯!” “你知道吗,”布莱特说,“他之前只交往过两个女人。过去他除了斗牛,对什么都没兴趣。” “他来日方长。” “我不知道。他认定是我,不是哪个都行。” “那就是你。” “对,就是我。” “我还以为你不想再提这事。” “我能有什么法子?” “说出来,就抛开了。” “我只是拐弯抹角地提一下。你知道,我心里觉得很舒坦,杰克。” “本该如此。” “你知道吗,决心不做坏女人让我觉得很舒坦。” “嗯。” “这是一种我们的本心,而不是上帝的劝导。” “有人信上帝,”我说,“数量还很不少。” “在我身上他的作用向来不大。” “我们要不要再来杯马蒂尼?” 酒保又调了两杯马蒂尼,倒进干净的玻璃杯里。 “我们去哪儿吃午饭?”我问布莱特。酒吧间里很凉快,但透过窗户能感到外头的热浪。 “就在这里吧?”布莱特问。 “这家酒店的饭菜糟糕。你知道一家叫博廷的饭店吗?”我问酒保。 “知道,先生。要不要我给您写下地址?” “谢谢。” 我们在博廷的楼上吃了饭,博廷是全世界*好的饭店之一。我们要了烤乳猪和里奥哈酒西班牙里奥哈自治区生产的葡萄酒。。布莱特没吃多少,她吃得向来不多。我饱餐了一顿,喝了三瓶里奥哈酒。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布莱特问,“我的上帝!你这一顿吃了多少。” “我感觉很好。你要来道甜点吗?” “老天,不了。” 布莱特在抽烟。 “你喜欢美食,是不是?”她说。 “对,”我说,“我喜欢做很多事情。” “你喜欢做什么?” “嗯,”我说,“许多事情我都喜欢。你真不要来份甜点?” “你问过我一回了。”布莱特说。 “对,”我说,“我是问过了。我们再来瓶里奥哈酒吧。” “这酒很好。” “你没喝多少。”我说。 “我喝了不少,你没看见。” “我们要两瓶吧。”我说。酒送来了,我先在自己的杯中倒了一点,接着给布莱特倒了一杯,随后把我的酒杯斟满。我俩碰了碰杯。 “干杯!”布莱特说。我干下一杯,又倒了一杯。布莱特伸手按在我的胳膊上。 “别喝醉了,杰克,”她说,“你用不着喝醉。” “你怎么知道?” “别这样,”她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没想喝醉,”我说,“我不过喝点葡萄酒。我喜欢喝葡萄酒。” “别喝醉,”她说,“杰克,不要喝醉。” “想坐车兜兜风吗?”我说,“想不想在城里转转?” “好,”布莱特说,“我还没逛过马德里。我该逛逛马德里。” “我喝完这个。”我说。 我们下楼,穿过一楼的餐厅走到街上。日头灿烂而炙热。一位侍者叫车去了。大街那头有片种着草木的小广场,出租车都停在那里。一辆出租车沿街驶来,那名侍者跟在车边,我给了他小费,又吩咐了司机往哪儿开后,就上车去在布莱特身边坐下。司机沿街开去。我仰靠在车里,布莱特挪动身子凑近我,我们紧紧依偎着坐在一起。我伸臂搂住她,她舒适地靠在我身上。在炙热明亮的阳光下,一幢幢房屋白得耀眼。我们拐上了大路。 “哦,杰克,”布莱特说,“我们在一起,本可以拥有多么好的时光。” 前头有个身穿卡其制服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举起警棍,车子突然减速,使布莱特紧偎在我身上。 “是啊,”我说,“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