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当代文学大系(散文卷)》:
钟涛
作者简介钟涛,原名符宗涛,1926年出生,湖南汉寿县人。先后肄业于西南联大数学系,北京大学数学系、西语系,解放区北方大学文教学院。1948年后历任华北军大文工团、总政文工团创作员,《解放军文艺》小说编辑(曾三次赴朝鲜战场深入生活并采访)。1958年转业北大荒,曾任《北大荒文艺》负责人,1962年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省作协理事。1952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短篇小说集《静静的港湾》,长篇小说《大甸风云》,与毕方合著长篇小说《千重浪》及中篇小说《光明屯纪事》。此外,一批散文、随笔等,散见于国内一些文学刊物。
荒野里响起号角声
幸福村周围的荒地快要开垦完了。队里组织了个踏查组,到朱家亮子以东去寻找荒地。踏查工作对开荒来说,是很重���的一个环节,就像打仗要事先侦察一样。土地如果不落实,会影响领导上的工作安排;机车道路看得不准,会造成陷车、窝工事故。听说我是踏查组的一个成员,兴奋得有半个晚上没睡着觉。来到北大荒三四个月了,原始的北大荒面貌,到底是什么样子,脑子里还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印象,自己既是建设北大荒的一员,将来人家问你:你们是把什么样的一个北大荒,改变成这个人间乐园的?可我只能说:什么也没见到,我来的时候,*早的垦荒者已经把它的面貌都改变了。这该多难为情啊!
我们刚到幸福村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就告诉我们:这里是*后的一个村子了。不仅公路到这里为止,连田间小路离村不远也到了头。朱家亮子离这里有二十来里地,当年有些打鱼的人在那里搭了两间马架。如今打鱼人也不在了,只有住在老山林子里的人,一年里有一两次打那儿路过,回村里来办一点盐,买点烧酒,扯几尺布回去。我们要去踏查的地方,离朱家亮子还很远哩,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除有几条等高线外,便是一片空白,恐怕很难找到一点人迹了。
伙房为我们赶着烙好几十斤饼,每人备一个军用水壶,当天下午,就收拾好出发了。头一段路程,我们还是沿着自己刚开垦出来的土地走的,有些地耙过几遍,播上了荞麦,满眼的小白花,真叫人感到亲切。以后的一段路,就是一片荒野了。在这个分界线上,踏查组的人,像约好了似的,都停下来休息一会,好像我们要离开故乡,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似的。要不是怕太阳落了不好赶路,还不想动身哩。
**脚迈进荒野,我们就只靠一个小小的指南针走了。草齐胸脯深,十步开外,只看到前面人的帽子。幸好我们中间有个老江,他是从铁道兵复员下来的,一九五四年**批到了北大荒;他进山里伐过木,在刮烟儿炮的大风雪天里打过围,给北大荒**座新房上过梁,踏涉过没有人走的大水垡……他知道这里有条冬天进山拉木头的爬犁道。听说有路,我们可高兴啦,在那不是桦条,就是寒柳,再不就是塔头草的荒野里乱闯,真够费劲的,比平常走路多花三倍的力气还不止哩。好容易找到爬犁道,也并不像开始设想的那么如意。实际上它已根本不成其为道了,同样深的草,同样没有人迹,同样需要把脚抬得老高老高的。但是,我们还是顺着这条道走的。说也奇怪,这条道,只拉过一冬天的爬犁,桦条不长了,寒柳也不生了,连塔头草也给削平了,光长那茎长叶大的茅草。一到夏天,扬起像芦花一样银灰色的细穗,老远就把它和荒地区别开来。走在这条路上,你就用不着时不时地去看罗盘,用不着东弯西拐地走许多冤枉路,而且在这浩瀚无边的荒野里,找到了依托,能够设想自己所处的位霞,对踏荒的人说来,这条原始小道,真还有不小的功劳哩。
我们到达朱家亮子的时候,天已傍晚。马架子几乎完全被蒿草野麻埋没,走到跟前,才看到一个被风雨浸蚀得发了黑的茅草屋顶。拨开深草,钻进漆黑的门洞里一看,里面只有半铺倒塌了的土炕,上面结满蛛网,锅台角里突起碗大个蘑菇。这时,蚊子已经开始出动,荒地里的蚊子,胆大彳导惊人,轰都轰不走它;太阳落山的时候,竟成团成把地向你扑来,一巴掌能搓死十多个!我们的老江,处处都显出是个老手,连熏蚊子也是专家,他割了几把野蒿,顺着风向点着,一会儿,团团滚滚的白烟,卷进屋来,一下子,蚊子都跑得没踪没影了。
马架子紧靠一条小河,河心里残留着几条打鱼的木桩。河岸上有过路人在这里做过饭的痕迹,坑里还剩有烧焦的木头.从黑灰的浓淡上看,这些人在这里住宿还不是很久的事哩,大概是什么勘测队来过吧!*近,各部门的勘测人员,有测量水文的,有研究土质的,有了解森林的,也有采集矿苗的,再加上我们开荒踏查土地的,就像对北大荒撒下了天罗地网,马上就要向它发起全面的进攻了。看来,沉睡的北大荒,用不了多久,就要被逼得把所有的力量都贡献出来了!
我们终于抢在天黑以前,在马架子前面砍出一个小小的院落,在人家挖好的露天坑里,不是埋锅而是埋下一个脸盆,烧了一盆开水,就着干饼,吃了一顿香甜的晚餐。那时,夕阳正落,天边一片红霞,小河上浮起白雾,对岸远远的几丛树,衬着干净得透明的山影,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当时就有人说:可惜我们中间没有人会画,这样好的景色,画下来给内地人看看多有意思。其实,岂止这山水值得描绘,这些开发和建设北大荒的人们,他们的生活、理想和作为,不是更为感人的诗篇吗?
第二天,我们又划成两个小组,分途出发踏查:一路顺着爬犁道径直往东;一路往南折向火石山,找到地图上标出来的一座三角架为止。老江和我是第二路的。在爬犁道上走时,到底还是前人走过的地方,但这里却根本没有人来过,即使是勘测人员也未必走到过。就像我们这些踏荒的人吧,我们眼里看到的,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哪片地可以开,哪片地现在还开不出来;哪片地多大,可以开出多少垧;哪片地含水量小,机车翻垡不成问题……我们注意得*多的是“植被”的情况,看这块土地上都长些什么植物,从植物的颜色上要分辨出哪是桦条,哪是寒柳;那在太阳光底下泛着银灰色的草,底下准藏着个大水泡;那挑着小旗的是苇子地,汇在里面的水也不浅,不加措施,一时也开不出来。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们,在你们路过的那里,有一座森林,里面都是些什么树?这一下就问傻眼了,谁知道是青杨木,还是小白桦?是臭杨,还是红松?相反,森林勘测人员也未必会留心那里有塔头草的。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真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没有人到过的蛮荒了。
这天清早,太阳还没撕破东天,我们就出发了。北大荒夏天的早晨,雾气很大,露水很浓。我们还没蹚几个水泡,身上就已湿透,胸部以下,几乎找不到一丝干纱。但我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个新的发现抓住,在我们前面,是谁踏开了这么多的小路?有些地方,杂草还是刚被踩倒的,连露水都还没干;特别是在一些水泡里,脚印*为清晰。狼的脚印是梅花瓣的,野猪的脚印和猪蹄一样,有狍子的细小蹄痕,也有狗熊的肥重脚印……真是道路纵横,兽迹遍地。可是这么多的野物,除了时常从草丛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只山鸡,或是突然地撒腿窜走一只母狍以外,被打围的人描绘得那么离奇的猛兽,怎么我们一只也没碰上呢?也许,它们的所谓鹕猛,只是因为胆小吧!
北大荒夏天的中午,也怪闷热的,特别是在深草里走着,连风也吹不透。这时候,如果只就走路方便来说的话,倒更喜欢在水泡子里蹬哩。我们从清早起,一直不停地走着,只在简单地画地形的时候,才站下那么一两分钟。特别是在塔头草地带走时,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用身子量过去的。路也许走得并不多,但人确实有些累。装在长筒胶靴里的脚,泡子里的水没把它浸湿,自己的汗倒把它泡白了,像捂在蒸笼里一样,热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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