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初来人世那一刻就看上去很俊。下巴上有个明显的小酒窝,头发也长得很顺溜,好像经过了一位**理发师之手。他的头发很短,像妈妈的一样,只是颜色稍微发亮些。娜拉立刻就爱上了他,尽管之前还不大相信自己会这样。娜拉已经三十二岁了,认为自己已学会凭着人的优点去爱他们,而不仅因有什么亲戚血缘关系。这个婴儿完全值得去爱,这种爱无所谓有什么理由——他睡得好,不哭不闹,吃奶也香,同时还会津津有味地仔细观看自己那双攥紧的小拳头。可小家伙不守规矩:有时睡两小时,有时又能一直睡六小时,醒来后就凭空吧嗒着小嘴,于是娜拉赶紧把他抱起来喂奶。娜拉也不喜欢守什么规矩,因此发现了这是娘俩的共同特征。 她的乳房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早在怀孕期间,乳房就开始肿胀起来,显得十分饱满。之前,两个乳头总是耷拉在扁平的胸前,可如今乳房充满了奶水,变得十分壮观了。娜拉很看重自己的乳房,同时觉得这种变化给她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尽管这种变化让她在生理上并不感到好受,因为胸前经常有一种不舒服的憋闷感。在喂奶过程中,还有一种让人摸不清的快感,这与喂奶本身毫不相干……小家伙来到人世已经三个月了,她不再称他是“婴儿”,而给他起名叫尤利克。 尤利克住的那个房间从前是娜拉的母亲住的,自从母亲阿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彻底搬到普利奥克斯科-杰拉斯自然保护区,去丈夫安德烈·伊凡诺维奇那里居住之后,房间就没什么人住了。分娩前两周,娜拉草草地把房间粉刷了一遍,尤利克出生后就放在那个房间里的一张白色床上,那张床曾经是《三姊妹》第二场中的一个道具。现在,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在上一个演季,因《三姊妹》一剧停演闹出的那场风波让整个剧院不寒而栗。娜拉是那个剧组的舞美设计,导演是坦吉兹·库吉阿尼。 在飞往第比利斯之前,坦吉兹就曾甩下话,说他再也不会回莫斯科了。一年后,他给娜拉来了电话,告知巴尔瑙尔有人请他去排演《没有嫁妆的新娘》一剧,说他正在考虑这件事。电话快结束时,他提议娜拉与他一起去当剧组的舞美设计……他好像并不知道娜拉生了孩子。或是装作不知道?那这就奇怪了:难道这次的幕后电台出错了?戏剧界是个肮脏的垃圾堆,人的私生活总会被翻个底朝天,只要出芝麻大点小事,谁爱上了谁,谁抛弃了谁,谁在外省巡演时与谁在宾馆偶尔上了床,哪位女演员怀上谁的孩子打胎了,立即就会传得沸沸扬扬的。 娜拉与这些事情不沾边,因为她不是戏剧界明星。倘若是的话,那会弄出一场让人完蛋的花边新闻,更何况还生出个孩子。可戏剧界人士内部有个心照不宣的疑问:她与谁有的孩子?关于她与导演坦吉兹的罗曼史那是路人皆知。她的丈夫不是戏剧界的,而是“圈外人”,况且她本人是个年轻画家,虽然刚开始出道,但好像已结束了艺术生涯……因为这些原因,戏剧界那些小人并不特别关注娜拉,对她既没有背后的窃窃私语,也没有当面的仔细端详。这一切如今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娜拉已从剧院辞职…… 尤利克从早八点就不睡了。娜拉等着护士塔伊西娅九点钟时来给打疫苗针,可时间已十一点了,她依然没有来。娜拉在浴室洗衣服,当下没有听见门铃声,等听到时她赶紧跑出来开门。塔伊西娅在门口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她不仅是儿科咨询诊疗所的一名护士,而且还是个有使命感的医护人员。她培训不会带孩子的妈妈,教她们抚育婴儿的秘籍,顺便还与她们分享女人百年来的处事经验,给她们的家庭生活出主意,还是个处理与公婆以及丈夫其他亲朋好友,包括丈夫前妻关系的好手。塔伊西娅是个乐天派,多嘴多舌,好拨弄是非,喜欢散布小道消息。她坚信所有这些婴儿若离开她的庇护(所以,她的职务就叫做“家庭保健护士”)大概就不会成长得好。任何的育儿方式,除了她自己的以外,她都不给予承认。因此,斯波克本杰明·麦克林·斯波克(Benjamin McLane Spock,1903—1998)是美国**的儿科医师,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博士。斯波克致力于儿科研究,并教授精神病学和儿童发展学。斯波克1946年出版的《婴幼儿保健常识》(亦译作《斯波克育儿经》)是本畅销书,影响了几代父母。医生的名字让塔伊西娅内心失去了平衡…… 在所有的“年轻妈妈”中间,塔伊西娅*喜欢像娜拉这种类型的:既是单亲母亲,又是初次生育,还没有可依靠的母亲。娜拉简直就是个理想人物:她因产后虚弱需要调养身体,恢复体力,并且也不拒绝塔伊西娅的那套育儿经。况且,娜拉有在剧院工作的经验,那里有些演员就像孩子一样,总是争吵不休,互相羡慕,相互妒忌,而她已学会故意摆出注意的样子,听他们的各种胡言乱语,在需要时沉默不语,或同情地点点头。 娜拉站在塔伊西娅身边,一边听着她没完没了地叨叨,一边观察落在她的皮大衣上的雪花怎样在皮毛尖上化成水珠掉到地上…… “请原谅我来晚了,你想我先去了希夫科夫那一家,你认识15号公寓的娜达莎·希夫科娃吧?她有个八个月的女孩,叫奥莲卡,长得真可爱,将来可能会给你当儿媳妇,我正碰上他们吵架。婆婆从卡拉干达来了,对儿媳有一大堆意见,说她不会照顾丈夫,孩子也看得不好,还说生病是饮食不好造成的。喂,你知道我这个人,在他家一会儿就把所有问题全摆平了。” 塔伊西娅一边去浴室洗手,一边还指出了她看不惯的几件事: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给孩子洗衣服要买儿童肥皂,千万不能用洗衣粉。你要听我的,我说的肯定都对……” 已经十一点多了。尤利克已经睡着了,娜拉不想把他弄醒,提出先去厨房喝点茶。塔伊西娅随即便坐到了厨房女主人常坐的位置上。她也适合坐在桌子的主位上:她的脑袋长得硕大,满头卷发用齿状发卡拢成一束马尾,这样在她身边就自然形成了一个空间,她立刻置身于茶杯和托盘的**,茶杯和托盘向她靠拢,就像羊群向牧羊人靠拢一样。“这个构图不错。”娜拉脱口说了一句。 娜拉把一盒绘着飞鹿的巧克力摆到桌上。这是客人们有时候带来的,娜拉不喜欢吃甜食,人们送的这盒巧克力是“以防万一”招待来客的,上面已落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塔伊西娅一只手把头发上的水珠拢到桌上,另一只手探到远处,不知挑选那盒价格不菲的巧克力中的哪一块,可她突然把手悬在空中问道: “娜拉,你到底结过婚没有?” 塔伊西娅刚把育儿秘籍告诉我,就想探听我的隐私,拿一块儿童肥皂换我的隐私……坦吉兹教会了我应怎样去理解人们的对话,以及他们的内心活动。 “我结过。” 一句也不能多说,言多必失,这场对话应该由自己操纵,她自己应当发问…… “结婚多久了?” “十四年了,中学刚毕业那时候。” 对话停顿了片刻。一切按部就班往下走。 “那怎么我来你家,家里总是你自己……从来不见他帮你,就连产科咨询也是你独自去的……” 娜拉瞬时间有点犹豫不决了:说丈夫是个远航的船长,还是说他正在狱中服刑? “我丈夫有时候过来。他与自己母亲住在一起。他是个特殊人物,很有才华,是搞数学的,可在生活方面就像个尤利克这么大的孩子。”娜拉说的是真话,但只是真话的一点而已。 “哎呀,”塔伊西娅顿时来劲了,“我也知道一种类似的情况!” 这时娜拉敏感地听到了某种动静,于是向孩子那里走去。尤利克醒来了,他似乎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妈妈。塔伊西娅站在娜拉身后,她的目光又盯住塔伊西娅。 “尤拉奇卡尤利克的爱称。,我们睡醒啦?”塔伊西娅满面笑容地问。 娜拉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他的头扭向护士一边,期待地看着她。 娜拉家里没有专门的小桌给孩子换尿布,只有一个带翻盖的活写字板,但尤利克在上面放不下,况且娜拉压根儿就没有用过它。缝纫店给娜拉做了两套连衫裤,是那里的小姑娘们模仿外国的某种连衫裤“翻版”的。塔伊西娅对资本主义**发明的这种带橡胶膜的短裤发了点牢骚,因为这种湿尿布会让孩子起疹子,她吻了一下孩子的屁股,让娜拉把一块干净的单子铺在沙发床上,她去准备注射疫苗…… 她从另一个小药瓶里又掺和了某种药水,之后把药液吸入了针管,轻轻地把针头插进孩子的臀部。小家伙的脸抽搐了一下,本想大哭一声,但又改变了主意。之后,他看了妈妈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 “真乖,他什么都懂。”娜拉夸奖儿子说。 塔伊西娅本来要去厨房扔掉药棉,突然站在门槛上喊了起来: “漏水了!娜拉!水管漏水了!水漫金山了!” 浴缸的水满后溢出来流到了走廊,又向厨房流去。娜拉赶紧把尤利克放到小床里,但显然动作太猛,有点过分匆忙,因此小家伙吓得哭了起来。娜拉先把浴缸的水龙头拧紧,往地上扔了几块毛巾,开始收拾地上的积水。塔伊西娅麻利地帮着她。这时候,传来一阵电话铃声,都盖过了扔在床上的孩子的哭声。 “肯定是水把几个邻居家也给淹了。”娜拉心想着,赶紧向电话跑去,要告诉邻居自己正在收拾水的残局…… 但这电话不是邻居打来的,而是娜拉的父亲打来的,是亨利·雅科夫列维奇。 “总是这样,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娜拉还来得及想到这点。尤利克在小床上委屈地哭喊,他有生以来**次这样号啕大哭,还有浴缸溢水淹了邻居家…… “爸,我家发大水了,我待会儿再打电话给你。” “娜拉,我妈走了,”他严肃而缓慢地说,“今天半夜……死在家中……”随后,他完全用正常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你赶快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娜拉光着两只脚,把拧干的一块抹布摔到地板上:总是这样,死都不是时候,自己的亲戚为什么就连死都选择这么不合适的时间? 塔伊西娅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谁死了? “祖母。” “她多大年纪?” “我想有八十多岁了。她向外人隐瞒了自己的一生,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轻,又经常换护照……你放我一两个钟头好不好?” “你去吧,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