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自铸新词:周泽雄谈文》:
如果不考虑鼓舞全世界人民反抗纳粹法西斯这一正面功能,我得说,失败作品距真实的丘吉尔更近。和传统英国绅士一样,丘吉尔对夸饰性的肢体语言缺乏热情。网**传着大量丘吉尔的故事,读者不难发现,丘吉尔是一位擅长用幽默态度化解危机的大师,越是情况紧急,他的表情越淡定,谈吐越诙谐。
当然,丘吉尔也并非做不来激情洋溢的手势,全球游客热衷模仿的“V”字胜利手势,就来自丘吉尔的创意。哲学家以撒亚·伯林讨论丘吉尔的执政风格时,尽管承认“丘吉尔不是一个吸收、聚焦、反射和放大别人情绪的灵敏镜头;和欧洲独裁者不同,他没有像一个仪器那样利用公众舆论”,但他同时表示,当伟大的时刻来临,丘吉尔也有能力成为“历史舞台上的一个伟大演员”,“在灯火辉煌中以一种大气、从容不迫和高雅的语调说着令人难忘的台词”。
总之,一幅鼓舞了世界人民反法西斯决心的照片,于焉诞生。一枝遭到粗暴对待的雪茄,幽灵般地转化为一股无穷的正义力量。从军事上考量,这张作为盟军重要宣传品的丘吉尔照片,也许抵得上一支集团军群。
如果以一种严苛的道德观来质疑卡什的灵机一动,以及对照片涵义的挪转升华(诚实地说,那是一种造假),那么,批评者站上的道德高地,将因空气过于稀薄而不适合人类生存;人类社会从没有高尚到可以凭一种纯净的道德来维持,这种道德除了让世人产生心理缺氧的窒息感,别无益处。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认可一种撒谎的特权,即“为了**利益而撒谎”。而号召全世界人民对抗纳粹法西斯,是一项远比**利益来得宏大和正义的事业,不应该受到诟病。反过来说,如果以一种过于热烈的态度肯定摄影师的急中生智,我们又将陷入另一种窘境。邪恶事务的代表,如丘吉尔的对手希特勒,这方面的才能更加高明。想想里芬斯塔尔为希特勒纳粹主义张势的宣传片《意志的胜利》吧,美国**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曾一边批判它,一边赞叹作品展示的非凡审美力量,她承认,《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两片“甚至是迄今*伟大的纪录片”,她评论里芬斯塔尔的文章,标题就叫“迷人的法西斯主义”。
只要有所期待,有所畏惧,一张正中下怀、击中软肋的照片,就会生成一股席卷万物的蛮力,叫人不由自主地放弃思考,同时步伐还格外坚定。与故事相比,缺乏情节要素却充满情感暗示的照片,作用更大。故事有时显得哕嗦冗长,无法在一瞬间找到人心的爆破点,一张恰到好处的照片却能“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如果观者的心理已然进入某种情境,他们的泪囊就处于受操控的边缘。他们能指望的只是,操控者是正义的代言人,而非邪恶的代理人。
好莱坞**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就曾困惑于虚假照片折射出的道德困境,他为此拍摄了电影《父辈的旗帜》。故事起因于一张壮丽的战争照片,四名美军战士将一面弹痕累累的星条旗,插上硫磺岛一处高地。熟悉太平洋战争的读者知道,美军与日寇曾在这座岛上血战,美军虽然获胜,但付出极大的伤亡代价。就在美国人民牵挂前方将士安危之时,这张构图华美、张扬胜利且被认为反映了战场真实场景的照片及时出现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对于振奋美国人的战争意志,作用不可估量。美国军方当时作出的务实反应是,迅速找到几位旗手,让他们充当巡回说客,说服美国人民购买支援战争的国债。——这无可厚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