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 贾平凹 我们村三十户人家共用着一个井,一个碾盘,一个土地庙,也共用着一个药罐。 这药罐年代很久,但一直却是完好的,它*早属老社长的私有。老社长已经死去了十五年,大家还记得他的好处。药罐自那时流传,谁家有人病了用罢药,罐子就放在门楼脑上,等着另一家有人病了来取用。“药罐在这儿吗?我家用用。”只能说用用,不能说借,保存罐儿的人家就十分高兴。因为有这么一用,自己的病就走了。当然,这一家用罐熬完药,病情好了,是不能退还回去,罐子主权既不属于哪一家,且风俗里送药罐等于送病,是要忌讳的。便就又放于门楼脑上,等着别一家人病了再来“用用”。如此这么用下去,似乎全村人的病是转着的,从这一家出来又到另一家去。人为活着奋力地去种五谷,吃了五谷却害百病,药罐儿就像老社长一样,对它畏惧,却不敢有半点亵渎心。 老社长活着的时候,老社长是我们村的光荣,大家都说他家的阴宅好,方使后人能吃上公家的饭,而且是个挺大的官人。那阵,一般人有个病病灾灾,大都是扛,吃些烧煳的葱根,喝些姜汤,捂被子发汗,用火罐在额上拔一个紫红的印或者用针扎中指、挑眉心,放出些黑血就罢。扛不过去了,再往土地庙里供些香火,再将三根筷子在水���中立柱儿,说到是谁碰到了某某的鬼魂了,筷子柱儿立住,就低声下气地求饶鬼魂,诉许多可怜,百般引起同情,然后脸色大变,呵斥着鬼魂滚,末了竟拿了案板刀将筷子柱儿猛地砍倒,一碗水从门里直泼出来。这么软硬兼施地对待了一通鬼魂,病人还是不好的,就只有说:“这是阳寿到时了,治了病治不了命的。”开始筹划起寿衣寿材,尽一切能力让病人吃上白面条子,磨一升豆子做几方豆腐,却没有想到去上百里的县城医院或抓几服中药吃。 上医院是不敢思想,抓中药那也是要许多钱的,我们没有钱买更多的粮食吃稠饭还能买药吃?吃药和买香烟是一样被认作**的,“天神,咱又不是社长!” 社长是吃中药的,因为他是社长,吃公家的净粮,药费可以报销。社长是一个瘦老头,留大背头,穿黑呢子中山服。社长的病似乎很多,气管常发炎,肠胃不好,腰酸,肾也虚亏,有几次病在床上,村人只说他要丢了命了,但后来却又好起来。这便是中药的作用。于是社长说:“得了病怎么不吃药?瞧瞧,还不是几服药就保住一个命吗?” 社长说过这话后,我们这些一般人家也开始吃起药来,即使拆房卖砖,也要抓些中药。人毕竟是顶要紧的,财物不都是身外物吗?宁可少吃些粮食,也要拣命啊!话是这么说着,但往往吃过一服二服,实在是没能力再吃下去,便去社长家门前的十字路口上揽社长吃过的药渣。心想,只要是药,即可治百病的,拿回来再熬一熬,让病人喝。一辈子没有吃过药的身子见药味就生**,这倒使社长也惊讶。也由此,村人对社长的药渣有了依赖,对社长家的药罐也有了依赖。社长心真好,药渣也再不倒在十字路口让千人过万人踏,特意倒在一块大石板上,那药罐自被人借去后,自己又重新买一个新的。 我们村的人在好多年里,基本上是吃着社长的药渣维持了健康,社长身上的病,几乎每个村人都存在着,除了许家的二婶外,竟没有出现过一次危险。许家二婶的一次危险,那是她过日子太节俭的缘故。她一生什么都不敢糟踏,好像什么东西,凡是能咽下肚的,绝不让它在肚子外坏掉。孩子有时在饭碗里发现一条虫子,倒了胃口,要倒给猪,她说:“拿来!”将虫夹出去,便把剩饭吃了。铲完了锅,孩子已将勺子铲子要拿去洗了,她说:“拿来!”伸出舌头将勺子铲子上的饭渣舔了。那一次许家二叔犯了病,拿回了社长的药渣熬汤,喝过两次病好了,还剩那么一碗汤药不喝了。许家二婶身体蛮好的,却想:倒了多可惜,让我喝了。结果喝得她吐了一个晌午,睡倒在床上三天没有起来,亏又熬了一碗绿豆汤喝了才缓醒来,过后令她好后悔糟踏了那碗绿豆汤。 吃社长药渣的病人,病差不多全好起来,吃原药的社长却死了。他临死的那几天很痛苦,村里人也都痛苦,大家到土地庙磕头为他祈祷,见天有人从那口井里给他家挑水,有人夜里在碾盘上滚了一升小米送给他做粥喝,但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