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我*次在贝加尔湖畔暂住。在湖岸漫步时,我发现了一些规则分布的小屋,居住其中的隐者异常快乐。清寂一人隐匿在森林荫庇下的想法慢慢爬上我的身躯。七年后,我来到了这里。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猫推开。起床需要惊人的力量,在改变人生之际尤其如此。人在伸手即可触及渴望之物时,却会产生转身逃离的愿望。有些人在关键时刻掉头退却了,我怕自己也属于这一类人。
米沙的卡车装得满满当当。要到达湖畔,得花五小时穿越冰冻的荒原:我们仿佛在凝固的波浪中上下颠簸。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湖畔浅滩雾气蒙蒙。马列维奇曾在这样的景象前写道:“任何穿越西伯利亚的人都无法再认为幸福是理所当然。”当我们来到一座小丘顶时,湖泊便呈现在眼前。我们停下车,小酌一番。四杯伏特加下肚后,一个问题浮现脑海:怎样的奇迹才使得湖��线与水的边界如此美妙地吻合?
让我们用统计数据来解决:贝加尔湖长七百公里,宽八十公里,水深一千五百米,历经两千五百万年。冬季,冰层厚度可达一百一十厘米。但太阳可不管这些数据,它向白茫茫的大地散播着自己的爱意。光束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流转的光斑:死尸的脸颊焕发了光彩。
卡车驶上冰面。轮胎底下就是一千米的深潭。如果掉进冰缝,这台机器将沉入黑暗深渊,人体将悄无声息地直坠水底。溺亡者组成了一场缓慢飘落的雪。对于惧怕腐朽的人来说,贝加尔湖是一座梦想中的墓穴。詹姆斯·迪恩希望在死后留下“美丽的死尸”。贝加尔水蚤这种小虾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清理完尸首,只在湖底留下象牙般的白骨。
两年前,出于偶然,我有机会在贝加尔湖畔的一座小木屋里度过三天时间。一位名叫安东的护林员在他那座位于湖泊东岸的巴掌大的小屋里接待了我。他戴着远视眼镜,被镜片放大的眼睛给了他一种两栖动物似的快乐神情。我们晚上下象棋,白天,我帮他拖渔网。我们几乎不交谈,但却大量阅读——我在读于斯曼,他读的则是海明威(他把这名字念成黑明威)。他灌下成升的茶,我则去林中散步。阳光泻进小屋,一些大雁趁秋季南迁。我想起了我的家人。我们一起听收音机,播音员正播报索契的温度。安东说:“黑海应该挺好的。”他不时往炉子里扔一根木柴,等到长日已尽,便取出棋盘。我们一边小口啜饮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伏特加,一边两军对垒。我总是执白子,而且常输。这些无穷无尽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在离开这位朋友时,我想:“这就是我需要的生活。”旅行再也无法给予我的东西,应该向静止去索取:那就是平和。
就在那时,我立誓要在小木屋里独自生活几个月。寒冷、寂静和孤独的状态将来会比黄金更加贵重。在人口过剩、气温过热、喧闹的地球上,森林小屋将是世外桃源。一千五百公里以南就是跃动的中国。十五亿人口已经准备迎接缺水、缺木材、缺空间的未来。住在世界上*的淡水库旁的森林中,这是一种**。总有**,那些在豪华酒店的大理石大堂里愁眉不展的沙特石油商、印度新贵和俄罗斯商人将明白这一点。到那时,就应该前往更高纬度的地区,直到苔原地带。幸福将位于北纬六十度以北。
“人类总能攫取其同类的注意力,这实在有些疯狂。他人的存在使世界变得索然无味,而孤独则是一种胜利,使人重新开始享受万物。”
“幽闭在原木小屋里”的想法实在太诱人。人们在心理测试里假设自己被抛弃在荒岛上,幻想需要多少物资储备才能活下去,泰松则早已从“文明的超市”里挑选了书籍、雪茄和伏特加,让自己“遵循森林的法则,但也不必放弃现代化带来的安逸”。扪心自问:我是否已做好足够的准备离开便利的都市生活?是否有足够的胆量去拥抱这吞噬一切的孤独?
在开始小木屋生活前,护林员对泰松说:“这是个自杀的**地点。”泰松望向*深达1637米的贝加尔湖时,不禁发出如此感叹:“对于惧怕腐朽的人来说,贝加尔湖是一座梦想中的墓穴。”
“我注视着湖岸,试着不去想自己将在这安魂曲般的森林中度过六个月。这里具备了西伯利亚流放场景中的一切要素:广袤的空间,惨白的色调,裹尸布一般的冰雪。”
“决定在木屋生活时,我们想象自己在蓝天下抽着雪茄,迷失在沉思中,*后却发现自己在后勤记录簿上的食品清单前打着勾。生活,就是柴米油盐。”
“人在伸手即可触及渴望之物时,却会产生转身逃离的愿望。”
“马列维奇曾在这样的景象前写道:‘任何穿越西伯利亚的人都无法再认为幸福是理所当然。’”
“生活在冰沼**的四堵木墙间能使人变得谦逊。这些小屋并不是为子孙后代而建的,它们只是在北风中摇摇欲倒的陋室而已。罗马人的建筑是为了流传千古,俄罗斯人则是为了过冬。”
“当人们担心内心世界贫乏时,应该往里面加入好书:自身的空虚总是可以弥补的。错误则在于只选择艰涩的读物,以为林中生活能使你维持极高的精神状态。但如果在飘雪的午后只有黑格尔相伴的话,时间将会极其漫长。”
“我想和时间解决长久以来的争执。我曾在步行中找到放缓时间的方法。旅行的炼金术使每分每秒变得更加厚重,路上度过的时光比其他时间过得慢。被疯狂攫住的我必须寻找新的天地。我着迷于机场,因为那里的一切都劝诱着我们出走、离开。我幻想着在航站楼里度过余生。我的旅行总是以逃离开始,以对时间的追逐而结束。”
“寒冷、寂静和孤独的状态将来会比黄金更加贵重。在人口过剩、气温过热、喧闹的地球上,森林小屋将是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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