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上街,在整个镇集乃至整个西峒,葱王算得上是名人。 葱王打小就和父母一起住在槿园,父母去世之后,他离开了西峒,胡须白了才回来。 槿园是一个木槿篱笆围成的小园,里头有一座小木屋,一口水池,半亩菜地。因他长期不归,槿园无人管理,自然就成了乞丐过夜的地方,也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我小时候经常去摘木槿花,到水池里洗澡,打水漂,到小木屋里捉迷藏,玩过家家。年复一年,小木屋的板壁和门窗渐渐不见踪影,只剩几根柱子支着屋顶,变成四周透风的凉亭。他老人家回来之后,一是没有钱,二是年纪大了,小木屋就懒得修补,只把园子里的荒地全种上葱,得过且过磨日子。 他老人家有两宗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宗宝是四季葱,他老人家的“经济命脉”。他除了种种大米填肚皮,种种小葱换油盐,别的什么也不爱干。偌大一个菜市场,人家出售各种蔬菜,附带卖葱,他不卖别的,专门卖葱。专,自然就精。人家的葱粘泥带土,他的葱割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焦尾全都掐掉,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绿茵茵的,叫人一看就爱。 恐怕世界上*懂葱的人,就是他老人家。在他眼里,葱浑身都���药。 长了喉疮痔疮,他叫你用葱须做药;感冒了,鼻子塞,他叫你用葱白和豆豉打汤喝上一大碗;哪里被野蜂或者虫子叮咬,起了大包,他叫你把葱叶捣烂敷上去;心口痛,他给你一包晒干的葱花煎服;眼睛不利,看东西模糊,他叫你用葱实熬粥…… 这样一个种葱老汉,日子一长,就被人们封为葱王。 一宗宝是猪郎公。猪郎公是西峒土话,书上要叫种猪。这头种猪原本是一只小猪崽,是一胎猪崽*后一只,生下来就病殃殃的,满了月还瘦得像野猫。主人从乡下把这一胎猪崽用大竹笼抬到镇集上来卖,谁肯买它呢?到了散集的时候,主人卖剩它一只,想想这是有病的小猪崽,抬回去不好养,杀了也不敢吃肉,就遗弃在市场上。小猪崽引来不少人围观,那时候我没有上学,就和另外几个小孩子争着拾烂菜叶喂它。正好葱王路过,说了句“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就把它抱回去养起来。 嘿,葱王无儿无女,老光棍一个,侍候小病猪比人家侍候小孙子还尽心。我们镇上有个江西来的老中医,跛了一只脚,人称跛医师。葱王三天两头抱着小病猪去跛医师家。 我可是亲眼瞧见的,葱王把小病猪搂在怀里喂药汤,跟人家喂小孙子没有两样。葱王还跟小病猪共一只鼎锅吃饭,共一个草铺睡觉。葱王酿出甜酒,酒自己喝,酒糟就归小病猪。葱王天天给小病猪洗澡,热天用冷水洗,冷天烧热水洗。葱王从不放心把小病猪单独留在槿园,不管走到哪里都用草绳牵在身边。 日子长了,小病猪不仅病治好了,还长得十分健壮,成了家猪当中一个大帅哥。一身毛根根雪白,没有杂色,一双耳朵招招的特别精神,四条腿特别有力而且特别能走。这个大帅哥特别能吃能长,只一年就长到了一百八十斤,于是就当上了猪郎公,哪里有母猪需要配种,葱王就牵着它前去相亲。 三年下来,猪郎公长到六百多斤,嘿嘿,四脚立地有一米高,从头至尾大人张开双臂还量不到,嘴边弯出一对雪白的獠牙比手指还长。不知从哪天开始,葱王就拿它当坐骑了。葱王还用稻草编了个鞍子呢!稻草晒干是金黄色,我们西峒叫金禾草,葱王就把稻草鞍子叫作金鞍,把猪郎公叫作白马。这匹白马打小跟葱王同吃同睡,特别通人性。有时葱王在外头喝得醉醺醺,就伏在金鞍上,听凭白马驮回槿园。 葱王另外一个浑名,叫作田七爷。我们西峒形容人瘦爱说“瘦猴子”。他老人家瘦骨拉筋,又矮小,当真跟瘦猴子似的,细脑袋,细脖子,细手细脚,眼睛鼻子小小的,偏偏长着一张大嘴,嘴角一咧几乎能啃到耳垂。这张大嘴特别爱说公道话,路见不平,人家是拔刀相助,他老人家是张嘴说话。说公道话免不了要得罪人,得罪了厉害角色免不了要挨打,挨了打他就吃田七,或者用田七汁涂抹受伤的地方。他老跟田七打交道,又上了年纪,“田七爷”这个浑名就叫开了。 下街有个杀牛的天天喝酒,喝醉酒就打老婆,那可怜的女人成年累月脸上不是青就是紫。这种事没人管,家务事嘛。何况杀牛的脾气特别暴躁,一般人不敢惹。葱王却当街拦住杀牛的,指着人家鼻子说:“我来说句公道话。你打老婆是不对的,男女平等,女人一样是人。”杀牛的将葱王一脚踹翻,骑上去一边揍一边骂:“你个老东西,来管老子闲事!老子可是杀牛的!”葱王一声不吭,翻着白眼,任凭碗大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身上。 因为爱说公道话,葱王一辈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的上门牙是替一个小乞丐说公道话,被菜市场饭店老板娘用锅铲打落的。他的鼻梁是替我们上街高个子老木匠说公道话,被中街矮个子小木匠打歪的。他右手掌根那道月牙形的伤痕记录着一个经典段子:一群本地狗围攻一条乡下来的母狗,他竟然义愤填膺,冲入狗群英雄救美,没想到“美人”不仅不领情,还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告诉你哦,每次吃了大亏,葱王总爱说两句口头禅:“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本来可以把人家揍得落花流水。”因此葱王还有三个浑名,“君子”“动口不动手”“落花流水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