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节选) 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个夜晚,它比我所经历的其他夜晚加在一起还要不可思议。那是在一个裸露出大块红壤的陌生小镇,很少的房子,几棵怪模怪样的树,一个小旅馆,墙体由片岩堆砌而成——风在片岩间挠着指甲,像是一群群冷血的啮齿动物。 我忘了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在这个小镇停留下来。可能是一场突发的洪水冲垮了公路,一次心血来潮的独自出游,一个互联网上的无聊约会……总之,我背着双肩包到了那儿。背包里有一台联想笔记本,几件换洗衣裳。 我往前缓慢地挪动双腿。 路引导着我。 小镇的夜空群星璀璨。我看了一眼,就把脖子看扭了。疼,很别扭的疼,整个人都感觉是长在这种“疼”上,变成了一棵歪脖子树。我拦住一个穿花衣裳的少年,问小镇哪里有药店。少年目光警惕,瞪着我,看到我心里都浮现出一头野兽的时候,他才把一只鸡爪般蜷缩的手缓慢地指向树下的旅馆。 是一棵歪脖子的槐树,在昏暗的路灯下,模样极是诡异。 我在旅馆老板娘手里买到一盒跌打扭伤膏药。不是三无产品,上面有国药准字号。保质期已过了两年整。我拿不准主意。身材瘦削的老板娘穿一件灰格子高领外套,眼里有难以捉摸的光。我问她药膏能否便宜点,一盒五十块钱太贵。她说就这个价,这里只有鬼才会把脖子扭伤。我苦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买下药膏。又问她房间一晚上多少钱。她说三十块。我吓一跳。有了前车之鉴,就算她说一千块,我也不会吃惊。没想到这么便宜。交完钱,洗过热水澡,贴上膏药,推开窗户,望远山的轮廓,再听松涛阵阵,听到恍恍惚惚时候,肚子饿了。我想去找些食物,她敲门进来,问我要不要服务。我问她都有哪些服务。 她解下外衣,露出一对丰满乳房。 我问她多少钱。她说:“五百。全套。整晚。” 她说了六个字。声调与和尚念六字真言差不多。我动心了,犹豫,怕遇上仙人跳。我说,等会儿不会有男人拿着斧头闯进来吧。她露齿微笑,说开店是要讲信用的。 她没说做人要讲信用。她说开店要讲信用。 我的心突突跳了下,点燃一根烟,说其实进来也没关系,别闯,男人都怕这种破门而入的惊吓。先敲下门,*好也不要像谢耳朵那样敲得那样急。 她哈哈大笑,说我真逗。 我喜欢谢耳朵这个梗。但一个乡间卖春女能理解这个梗吗? 我笑起来,说,是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逗,还是不逗。现在有一个词很流行,叫“逗比”。逗比牺牲自己,娱乐他人。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只是陈述事实。事实与现实不一样。 乡间的夜晚,如梦似幻。我上前抱住她裸露的肩头,去嗅她鬓发间的香味。她刚用过潘婷洗发水。我喜欢这种香味,比香奈儿、范思哲等香水好闻多了。 她颈脖间挂着一根镶嵌着蓝色珠子的吊坠。肩胛骨处有一串字母与数字组合成的编码S/NEB05241560,深蓝色,不是贴纸,是那种深入皮肤的文身。我问这是什么?她的眉毛一挑,模样有点诧异,问我真想知道吗?我说是。 很奇怪,在看到这组编码的一刹那,我的性欲消失了。她说���那你得加钱。我说加多少。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说一百?她摇摇头,说一千。我又吓了一大跳。她看出我眼里的迟疑之色,说,那咱们继续做吧。她撩拨我,用唇齿伺候我。她的技术不错,我没有反应,丹田处那股热的气流不知上哪儿了,只好双手枕头,身体放平,让各种负面情绪啃咬着脑细胞的效率慢一点。墙壁上有一块污秽的镜子。镜子里有我与她的裸体。她的锁骨很漂亮,美人骨。《续玄怪录》里有一个锁骨菩萨。我不是胡僧。我揽她入怀,问:“你喜欢与男人做这件事吗?”她说:“是的,舒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捏捏她的下巴。 我喜欢肉贴着肉,一个女人的肉贴着一个男人的肉,暖和,哪怕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贴着。她理解了这点,身子蜷入我怀里,是猫科动物的那种蜷曲。她肌肤光滑,结实,掌指间有体力劳动的痕迹。她的发丝有那么几根飘入我的鼻腔。我打了个喷嚏,继续放平身体,什么也不想。 又痒了。 她是故意的。她故意用手抓着几根头发来挠我的鼻腔。我抓着她的手,亲了下,说睡吧。 她嫣然一笑,说好啊,扯过一床被褥。被褥结实、厚重,带着被米汤浆洗过的香味与小时候的气息。月光在屋子里涨起来,颇有点水波潋滟的意思,远远近近有秋虫之鸣。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我看着隐没在暗中的她的脸庞,脑子里出现几行唐诗,可还没等我念出来,她说:“你听过食骨蠕虫吗?”我心头略有不快。她在这个时候提蠕虫实在大煞风景。不管什么样的蠕虫,总能让我自行脑补起一幅绦虫在肚子里翻滚的画面。幸好我不是蠕虫恐惧症患者。她继续说:“你看《动物世界》吗?”我当然看过。不仅看过,还特意在互联网上搜索出为《动物世界》配音的某主持人的音频文件,认真学习过。我握了下她的手说:“睡吧。” “蠕虫都是雌雄同体,可科学家二〇〇二年在灰鲸遗骨上**次发现它时,只找到雌性,没有找到雄性。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的声音在黑暗中荡漾,如神的灵运行于水面。 是的,“如神的灵运行于水面”。 我打了个激灵,差点从床上翻身坐起。 她不是夏娃,我也不是亚当。她不是我肋骨的一部分。我是嫖客,她是妓女,而且我们做的是纯粹的皮肉生意,没有执手相看泪眼,没有小红低唱我吹箫,没有红缨翠带、鸾镜鸳衾、棋子灯花。一只飞蛾扑入屋内,在灯光下犹如鬼魂。是鬼脸天蛾。 我叹口气:“我不是谢耳朵。我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 “你说谢耳朵的时候,我想起了蠕虫。” “为什么?” 我不大能理解这个逻辑。谢耳朵与蠕虫会有什么关系呢,谢耳朵那个移动数据库级别的大脑被蠕虫病毒侵入过?蠕虫与蠕虫病毒可是两回事。 “每条雌性食骨蠕虫体内有近百条雄性个体,只是它们个头太小,要用显微镜才能发现。”她被自己的笑声呛住了,我赶紧拍她的脊背。 她的脊背光滑冰凉,手指上的触感跟摸笔记本电脑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