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下第五人 乾宁二年(895 年),对于朝廷而言,应该算是一个多事之秋,京城被人围了,宰相让人杀了,战火从河中蔓延到关中,连皇帝也很险,叫人射了两箭,还差点被轰下台。这些我都讲到了。我没有讲到的是,此时异地,除了飞扬跋扈的李茂贞外,千里外的东南地区还有一位仁兄正在闹腾一件大事,这位不是我们的老朋友杨行密,而是另一位老熟人——董昌。 自从在石镜镇靠教老太太一句话吓退黄巢二十万大军,让临安免于兵祸后,董昌一举成名,还为此受邀到广陵,得到了当时的东南一号人物高骈的亲自接见和当众表扬。而从广陵回来后,董昌就被高骈表举为杭州刺史。 可惜的是,当时的高骈由于拥兵不进已经和朝廷闹僵,说话没什么用,所谓的**董昌做杭州刺史的这番话的意思大致就相当于今��我们*熟悉的“图案仅供参考,以实物为准”,忽悠一下而已。然而董昌厉害的地方就在于,无论别人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就一律当真处理。 于是他率兵拒绝朝廷委任的刺史路审中入城到任,在杭州搞起了地方人的自治,由于搞得很好,大家都支持,后来,镇海节度使周宝都镇不住他,只好顺水推舟,上表向朝廷**他出任杭州刺史。 得到**正式颁证认可后,董昌击败了他区域内的竞争对手刘汉宏,实力不断增强,不久便升任义胜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 与朝廷能直接搭上话后,董昌很快显露出了自己第二个厉害的地方——特会来事。 当时唐僖宗从外面回到长安,发现秘书省的藏书典籍不是丢了就是残缺,董昌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直接把杭州当地一个民间藏书家裴氏的家传藏书整体打包派人进献给了朝廷,唐僖宗收到书籍十分高兴,就提笔封了董昌一个诸道采访图籍使的兼职。 董昌很清楚,要长期得到朝廷的支持,不只能给书,还得给钱。因此在固定的税赋之外,董昌坚持向朝廷进贡额外的孝敬,大约是每十天派人征送一次,一送就是数年。 我们前面说过,自黄巢起事后,朝廷威信大跌,很多地方就断了给朝廷的贡赋,搞得长安财政时常闹危机,日子入不敷出。因而董昌的这种行为让朝廷非常感动,于是就不断地给董昌刷新官职级别,刷到后来,董昌已经官至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爵封陇西郡王,位极人臣,基本上是做到头了。 一个人的欲望是可以没有极限的,当然,同时也会失去底线。当朝廷给出的官爵已经不能满足董昌日益膨胀的野心时,董昌便决定单飞。 乾宁二年(895 年),新年伊始,董昌便以朝廷辜负自己,迟迟不肯封自己为越王为由,召集军中的将领们开会。 古语有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董市长想当皇帝的心,似乎杭州全城及周边各县也都了解差不多了,从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有趣的是,他身边的人明知道这是个坑,但为了讨取他的欢心,还是积极地鼓励他采取行动,至于临近县乡各村更是上行下效,呼着喊着要董昌称帝。 得到了这样的反馈,董昌信心十足,于是才有了这一次称帝前的筹备咨询大会。 可是大会才一开始就有反对的声音响起。 反对的人级别很高,他就是节度副使黄碣。黄碣认为现在大唐**虽然式微,但是还没有到被上天和百姓厌弃的境地。目前*好的做法是效法春秋时代的齐桓公、晋文公辅佐尊奉周室那样,成就一方霸业,帝业什么的暂时不要考虑。 应该说,黄碣的意见是比较符合形势,比较中肯的。他**的问题是*后的总结陈词没有处理好。因为黄副使是这样讲的:“大王(董昌是陇西郡王)起自田间,蒙受朝廷厚恩,位至将相,富贵至极,为什么突然做出灭族的决定!我黄碣宁死也要做大唐的忠臣,岂能苟活去做叛逆!” 这话别说是要面子的董昌,就是个一般的别有用心之人也要毛的。于是董昌大怒,给黄碣定了个妖言惑众的罪名,砍了。而为了表达愤怒,他还把黄碣的首级丢到了厕所里,又骂了一通,并顺带手命人杀死了黄碣一家老小十八口。 灭了黄碣满门后,董昌找来会稽令吴镣,向他询问称帝的事。 吴镣虽然只是个县令,但也相当地有骨气:“大王您不做真正的诸侯让子孙世袭,却想着做假天子去自取灭亡吗?” 吴镣不客气地狠怼了董昌,董昌自然也不客气,他直接下令把吴镣和他的家族全部杀死了。 吴家血迹未干,董昌又找来了山阴令张逊。 “你政务能力很强,我非常清楚,等我当了皇帝后,一定让你主管御史台。” 张逊看了一眼一脸兴奋状的董昌,平静地回答道:“大王您从石镜镇兴起,在浙东建下节度使的基业,享受荣华富贵将近二十年了,何苦仿效李锜、刘辟所为?浙东地方偏僻,处在海边一隅,管辖的虽有六个州,但大王您若是称帝,他们一定不会归附,届时徒守孤城,只会让天下人耻笑!” 董昌又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张逊。此时的董昌似乎已经有些心智混乱,行为失常,竟然如释重负般地对自己的身边人自信地讲道:“没有了黄碣、吴镣、张逊这三个人,就再没有人敢违背我了!” 是啊,敢说真话的人都被杀了,还有多少人敢不要命地强出头呢。 于是,二月,辛卯,董昌身穿帝王冠服登上越州内城的门楼,宣布即皇帝位,定国号为大越罗平,建元天册(《资治通鉴》记作顺天)。 董昌自立为皇帝后,就开始封官,前杭州刺史、前婺州刺史什么的,因为有民政处理经验,就被任命为宰相,能吟诗作对、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就被封为翰林学士,至于董昌军中的老部下就是大将军、指挥使什么的,反正人人有份,各有封赏,差不多是皆大欢喜。 不欢喜的人当然也是有的,比如他在杭州的一位旧部就严词拒绝了两浙都指挥使的任命,还派人送来亲笔书信,力劝董昌迷途知返,尽快取消帝号,继续做大唐的节度使。 如果是一般人这样劝董昌的话,以董昌的性格早就出兵打过去了,可这个人是个例外,因为他本身就是董昌麾下*为得力的大将。而用我们今天的视角看,更准确地说,他是董昌创业的合伙人,董昌的地盘其实有一大半是靠此人打下来的。 这个让董昌不便随意发火,并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的男人,叫作钱镠。 钱镠,字具美,杭州临安人,唐宣宗大中六年(852 年)二月十六日生。 根据民间传说所述,钱镠刚出生就相貌惊人——丑得惊人。差不多是谁见谁尖叫,花见花炸开。*后他老爹钱宽实在是受不了了,认为这是碰上了什么不祥之物,就想把他扔到屋后的井里。 这可算是缺了大德,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也许就没有今天美丽宜居的杭州了。但也就在此时,钱镠人生中**个贵人出现了,这个人见到奔屋后井那边去的钱宽,一嗓子就喊住了他,上去就把钱镠抢了过来。 按理说钱宽要扔自己的娃,这事儿在当时民不告官不究,属于钱家内部私事,用不着听谁的意见。但是眼前这个人的意见,钱宽还是不能不听的。因为这个人不是外人,是钱宽他妈。 在钱镠祖母的强烈坚持下,奇丑无比的明日钱王保全了性命,得到了抚养。因而他也为此得到了一个**的乳名:“钱婆留”,意为阿婆留其命。 顺便一提,后来那口井也跟着出了名,被命名为“婆留井”,成了后世几百年间杭州城闻名遐迩的历史遗迹兼观光景点。 古语有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话用在当时的钱镠身上,似乎差点意思。小时候的钱镠除了在村里占树为王(孩子王)外,似乎看不到什么福气和出息。而他长到壮年后,似乎还不如小时候,生性无赖,不喜欢老老实实做农活、搞生产不说,还热衷打架斗殴,解仇报怨,*后更是直接成为一个职业的私盐贩子,混迹江湖。 在乡里人眼中,这个钱家的老大算是废了。 然而乡里人明显忽略了一个问题:私盐贩子里就一定没有人才吗? 事实告诉我们,至少在唐末,这个结论是不成立的,毕竟差点把唐朝折腾灭亡的王仙芝、黄巢,在三川建立起霸业的王建,以及跟朱温坚持战斗了数年之久的朱瑄都是这一行业出来的猛人。 不过,钱镠入行时应该不是致力于成为一个猛人,而是纯粹地为了生存,为了过上他想过的生活。从某方面讲,贩私盐的这段经历也确实塑造了钱镠,这段日子培养了钱镠小心谨慎的性格(逃避官府稽查的工作需要),锻炼了他的过人武艺(据说善射与槊,走江湖防火并的工作需要),提高了文化知识(至少认字能写,记账销售的工作需要)。总之,他后来打天下的技能本领基本上都是贩私盐时获得的。 如果照固有的路数走下去,钱镠估计会成为两浙一带的一位响当当的盐帮首领,甚至是成为王仙芝、黄巢第二也有可能。但一件事的发生,让钱镠改变了主意,决定进入体制内发展。 当时钱镠的朋友里有几个是县录事钟起的儿子,他们经常跟钱镠吃吃喝喝,一起赌博什么的。钟起是望子成龙型的父亲,自然很反感带坏自己儿子的钱镠,明令禁止他们同钱镠一起玩。但是钱镠的魅力实在是太大了,几个儿子根本不把老子的话当回事,还继续悄悄地同钱镠厮混。 钟起到底是在县里面工作,还是有一定能量的,对付钱镠这种在司法部门挂了号的人有很多办法。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迎来了一个好朋友的造访。 钟起的这个好朋友来自豫章,具体姓名不详,据说是一个大师,望气相面都很准。据他本人介绍此来是因为望见钱塘地区隐隐有股王气,经他详细推算准确的地点就在临安,于是就来临安一游,想要秘密找到那个贵人。 当年的临安人口虽远不及今天,但也不少,想要在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那个贵人还是件很费眼睛的事,因此望了一段时间没有收获后,这位大师就顺道来找钟起叙叙旧,并把这事私下里告诉了钟起。 钟起在县里面大小也算一号人物,听了大师的话立马产生了兴趣。他决定帮大师一把。 就借着给老友接风的名义搞一场全县的精英大聚会,来看看哪位是临安的 贵人! 这场宴会组织得确实堪称规模宏大,临安县(今临安市)里有头有脸有点名气的人基本上悉数到场,可是大师却频频摇头,直到酒宴结束也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 这么折腾了大半天,大师也累了,钟起便亲自迎大师回府休息。说来也巧,在府门口,钟起偏偏遇见了那个他*讨厌的人——钱镠。 钱镠到底是年轻人,眼力和反应都快钟起一步,远远望见钟起,马上转体 三百六十度就打算立即消失。 谁知,刚跑两步,背后的一声喊就响了起来:“不要让那个人跑了!” 这个声音不是发自钟起,而是发自那位大师。 “这是真正的贵人啊!” 此时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让大师只能指着分分钟消失不见的钱镠,对钟起说出这一句话来。 “这是我邻居家的钱公子罢了!” 钟起笑了。 显然,打死他都不相信钱镠会是什么临安贵人。不过在朋友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派人找来了钱镠。 钱镠一来,那位大师就抓住他仔细端详,上上下下看了一整遍后,大师瞅向老友钟起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经常说你面相尊贵,你可知道,你的富贵却是着落在此人身上!” 然后他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钱镠,以极为真诚的口吻嘱咐道:“阁下骨相非比寻常,愿阁下自爱!” 说完,他就举手施礼,向钟起告辞,表示自己寻找钱镠并非是有什么想法,只是想要证明一下自己的专业水平,随即飘然而去。 受到这位大师的影响,钟起自此之后,开始对钱镠另眼相看,不仅让自己的儿子放开了跟钱镠玩,还在钱镠出现财务危机时屡次提供救济。 将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是真理,更何况那位大师说话的时候眼神里一片真 诚,这是无法骗过江湖经验丰富的钱镠的。于是钱镠也慢慢开始相信大师所说的那番话。 乾符二年(875 年),浙西镇遏使王郢拥兵作乱,钱镠听说有一个人正在附近招人去平叛立功,时年二十四岁的钱镠便欣然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