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阴影浓缩了众多过去之我的影子,是定格在时光深处复杂的综合体。 短短几十年、恍如一瞬间的人生经历放在时间长河、人类历史里完全不值一谈:比一粒沙子还要渺小。他只是因为擅于写作,才在一个有着相对自由的空间,随性写下一些成为映照肉身影子的文字。 阿米哈伊说:“诗的另一面是悲伤。实际上,每一首诗都是哀歌,因为一首纯粹赞美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你*终以描述痛苦来思考它,人们较之于他们描述其幸福则更准确而细致。” 而恰恰,他*擅长的是写诗。他以一个诗人的形象行走于世。 直到如今,经历像一幅幅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 阴影由一个个影子组成。 从他懂事那天起,就开始有记忆的影像留存,藏在内心的暗格里。这些影��在不同的时间段呈现不同的侧面与棱角,他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去回观时,呈现出不同的阴影面积。 3 岁前,他因为在娘胎里营养不良,是一个患哮喘的孩童,他病怏怏的影子,通过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映在夜深人静的寒夜,他的呼吸像一个木制的风箱一样“呼呼”拉响。 7 岁时他是一个动荡年代的红小兵。他唱着并不理解的红色歌曲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映衬出他瘦小的身影。那些跪在他放学路上的“牛鬼蛇神”,被像他一样的革命小将,将已经垂得很低的头压得更低一些。这些人佝偻的影子许多年后仍像虫子一样挠他的心。 13 岁,他这个初中生像一只有梦想的鸟儿,早晨踏着初升的太阳从偏僻的村里飞出,到乡中学上学,黄昏时步行五公里从乡里返回村里,风雨无阻。 15 岁,他辍学回家。这时候他的形象已经明朗,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农民。他的影子倒映在七月烫热的稻田浅浅的水面上,晚霞映红他挑着地瓜走在崎岖的山路那副吃力的身影。 17 岁,他又背起书包去读书,他的形象转变成为一个勤奋的好学生。他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那目标像一座山峰,需要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又像一座独木桥,需要他练就比别人强健的筋骨才能不被别人挤下桥去……他的影子映在教室灰色的墙上,跟随他走在清冽的月光之下。 后来,他的形象几年一变——大学生、军人、公务员,拥有每一个身份的时间段里,岁月都在他脸上、身上刻下印迹,直到他当下那个已经固化二十多年的身份。在日渐老去的时光里,他像是要挽留什么,他想通过他的手指敲击出的文字,留下自己日渐稀薄的影子。 文字是他的影子。 记忆的影子将他叠印成一个有名有姓的人,凝聚成一个存活在搜索引擎上的人,时光将他塑造成为一个钟情于写作的人,他活在他的文字里,他写道: ——万物皆有影,皆会因为它自身存在的密度成像。影子是本体映射这个世界的需要,不对等地反映本体的一小部分,许多时候这取决于光的亮度,以及成像的角度。从唯美而又唯心的角度看,影子在变形中产生扭曲,它不能完全反映本体的样貌,不论本体是什么,不论有意识或无意识,本体对于影子一 向无能为力,任由它与光合谋,在任何时刻将本体扭曲得脱离真相。 ——黑暗中影子仍然存在,只是看不见而已。它们像埋在我们灵魂深处的秘密,掩藏得严严实实,一般来说不要去触碰它,因为一碰它就惊天动地地活过来,像是黑暗中有人突然拉了灯绳,将光释放出来。光一被释放出来就把影子也释放出来,并且随着灵魂的活动而开始反思,反过来又搅动那些被掩盖得好好的印记,像火烤过一样留在暗处的烙印,如今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我感觉到影子在不停地长大、膨胀,像阳光行走在它的头顶并将所有的光覆羽一般盖住,形成巨大的阴影面积,其边缘抵达目不可及之处。影子如何将无形的力量化作可感的压力,直触心灵的底层?在那样的境地里,影子变得强大,像不停歇的心跳,像一群蚂蚁搬动比它们的体重更大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有形的,有质量,层叠在本体之上,灵光闪现。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排斥影子的存在,只要他存在。影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留在灵魂深处的瑰宝,他终其一生*后拥有这些瑰宝,以慰平生的付出。 他有时会在夜晚小心翼翼地拉开遮盖在灵魂之上的帷幕,检视着秘而不宣的珍宝。 此时,夜色吞没了所有的影子,残留的光不足以将他的影子再次映现。灰暗的四壁吸收走微弱的灯光,让他显得更加扭曲。那是一种现实生活里因为无可逃避的痛苦产生的扭曲。此时他会告慰自己:我的文字像诗一般饱含着对生活的体验,并且在体验中产生沉重的思考,只是在思考中又产生了绝望,因为我们是会思考的动物。 他又想起阿米哈伊说过的话:“对我们来说,人类经验使之更容易去描述痛苦……如果我们的躯体不疼痛,我们就感觉不到它。因此,感觉某种事物,体验某种事物实际上是用痛苦去感受它。” 他意识到,他在写这些文字时内心深处并不快乐。他将一个个影子从自己身上剥落下来,安放到文字中,像剥下他的皮肤,剥下他的记忆,剥下他的灵魂一样,痛苦不堪,丝毫没有一吐胸中块垒如射精般渲泄后的愉悦。 这些生活赋予他的痛苦通过文字作为佐证,证明它们的真情实感,而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