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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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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往事

  • 作者:吕舒怀
  •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 ISBN:9787541155635
  • 出版日期:2020年01月01日
  • 页数:0
  • 定价:¥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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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本书由七部中篇小说组成,以民国时期天津各**人物的传奇人生为题材,从底层和中层社会切入,涉及政界、军界、商界、文艺界,多方位立体地展示了民国天津的社会风貌。天津作为一座华洋杂居的城市,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产生了无数的传奇人物与故事。民国时期曾有“南有上海,北有天津”的说法。这部以民国天津为背景的传奇小说集正是现今民国小说和影视稀缺的题材。同一段历史,换一座城,带给读者更多的阅读新鲜感。 七段传奇故事,都充满了人间真情。水铺姑娘历险设局为素未谋面的亲姐复仇;落魄少爷报一饭之恩搭救沦落风尘的伯爵夫人;小人书铺老板坚守暗恋四十年;热血青年舍身救国与敌特殊死斗争;评书少年对爱情和评书一生的执着……这里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有得人恩果牢记回报的恩情,有超脱世俗坚守的爱情,有救国存亡的家国大义,有对艺术终身的坚守。 每段故事情节设置巧妙,矛盾冲突激烈,故事走向合情合理,颇具写实风格,充满了年代感。对老天津的民俗与社会生活,诸如水铺、小白楼、澡堂子、戏园子、窑子、寓公、蝴蝶党、师徒等的描写,“津”味十足。这些近百年前的风俗和时代的产物,多已消失,更能激发读者对那个那段历史的求知欲。
    文章节选
    小白楼往事

    温少云温少爷坐在犹太人布曼夫开的莎卫饭店门外冰冷的台阶上,背靠僵硬的大理石墙壁,喘息艰难而急促。他估摸自己活不了多久,等夕阳没入利顺德大饭店楼顶后面,就挨到他该咽气的时候了。
    不知何时刮起凛冽的西北风,卷起尘烟和纸片,在温少爷的眼前打旋。小白楼依然繁华如昔,路灯早已燃亮,昏黄的灯光混淆于茫茫的暮霭中。平坦的马路上奔跑着形形色色的轿车、胶皮车,行色匆匆的路人中���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德国人,还有穿着华贵的中国人。街对面幢幢小洋楼,被落日的余晖叠映成怪模怪样的,无数个雕着花饰的窗户闪烁亮晶晶的灯光。
    下午的时候,温少爷脚上的一双皮鞋,被一个拾茅蓝的中国人扒走了,那是他身上*后的值钱东西。当时温少爷并不肯束手待毙,打算用脚蹬开那骨瘦如柴的脏老头儿,可惜他一点儿气力也没有,眼睁睁瞧着拾茅蓝的顺利脱下他的鞋,拍拍上面的灰尘,掖进竹筐里,慢悠悠走开。温少爷想,那人一定当自己是“倒卧”,横尸马路没人管。
    一阵香甜诱人的气味飘过来,有位俄国老头儿拎个篮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叫卖:“面包哩——面包哩——”温少爷想象俄国老头儿篮子里装的是甜面包夹火腿肠,过去他不喜欢吃这种廉价的东西,温少爷经常光顾德租界的鲁诺饭店,在那儿才能品尝到真正的西式大餐。如今,倘若有一只甜面包的话,他就能活命。可是温少爷身无分文,只能等死。
    他已经五天水米没沾牙。五天前他只身逃到小白楼时,浑身上下精力旺盛很有力气,蛮可以偷点儿什么或者抢点儿什么,即便不偷不抢也能装要饭的讨点儿什么吃的。温少爷偏偏不愿意这么做。依他的禀性,五尺高的汉子活得体面,死得尊严,决不可行苟且之事。就像他爸爸,本可以苟且偷生,为了尊严却选择了上吊自杀,还拽上了他妈妈。 咸鸭蛋黄模样的太阳,半个坠落到利顺德大饭店后面。温少爷明白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只能用分秒来计算。同时,他隐约感觉死亡的麻木感开始从脚趾沿着大腿向腰部蔓延上来,很快就会彻底淹没他全身。再以后,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还有他曾经历过的荣华富贵和一夜间的破败,仿佛烟云一样转瞬即逝。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消失了,连同他自己。想到这儿,温少爷很超然世外地闭上眼睛……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觉奄奄一息的温少爷,他睁开眼睛,一辆洋马车停在莎卫饭店门前。马车夫拉开车门,从车上跳下一位肥胖的俄国将军,他一边捋着沙皇尼古拉二世那样的“八字胡”,一边呜哩哇啦地冲马车夫大声吼叫。当时马车夫正奔到马车后面卸一只笨重的皮箱,胖将军的吼叫令他改变主意,又跑回车前拉开门,搀下一位俄国女人。那女人很年轻,惊人的美丽,她走下马车,恐惑地睃巡四周陌生的一切。
    俄国将军昂首阔步地踏上饭店台阶,他发现了温少爷,冲羸弱的中国年轻人吼了一嗓子,意思是骂温少爷:猪猡,你挡了我的路,给我滚开。温少爷听不懂俄语,而且他没有气力挪开。这位流亡将军火了,在他的国度里平民百姓那敢违背他的意愿。所以他对温少爷吼个不停,温少爷无动于衷,眼里涌满无辜的神情。胖将军就怒不可遏了,抬起脚,给了温少爷一下子。温少爷就像破麻包一样滚到台阶下面,额头跌破个口子,淌出鲜红的血。
    走在后边的俄国女人尖叫一声,疾步奔过来,蹲在温少爷跟前。从狐皮袖筒里伸出手,摸摸他受伤的前额,用很温软的话音安慰他。温少爷听不懂女人的话,但女人怜悯的目光和柔情抚摩温暖了他的心。温少爷忽然觉得活着很好,很有意义。
    饭店大门里面传出胖将军的呼叫,白俄女人顿时慌乱起来,她匆忙掏出一把铜子塞进温少爷手心,随后跟着拎皮箱的马车夫进了莎卫饭店。
    温少爷紧紧攥着手心里的铜子,陡然感受一股力量,一股来自天外的力量。
    夕阳彻底没入利顺德大饭店后面,夜“呼啦”一下子掉落下来。
    温少爷没死,他依旧坐在莎卫饭店的台阶旁,大口大口嚼着甜面包夹火腿肠。他花去俄国女人给他的九个铜子,买了俄国老头儿沿街叫卖的面包。过去他讨厌的吃食,如今成了维系生命的东西。剩下的那枚铜子,他揣进怀里,摁了又摁,摸了又摸,生怕不小心弄丢了。
    在温少爷以后的日子里,那枚铜子几乎与他生死与共。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天津卫的小白楼很出名,也很特别,原先属于美国租界地,后由英国人托管。它位于九国租界的**,成了华人和洋人杂居的地界。尤其1920年之后,被苏联红军驱逐的白俄纷纷流亡到中国,其中一部分人由哈尔滨逃到天津,便陆续在小白楼定居下来。
    当时小白楼*有名的鞋铺叫作“华德美”,温少云是“华德美”鞋铺的少爷。
    鞋铺可以理解为现在的皮鞋专卖店,那时的鞋铺又不同于现在的专卖店。那时的鞋铺不光卖鞋还做鞋,前边是店,后边是工厂。
    “华德美”鞋铺早先在北门外的估衣街,高台阶宽门脸儿金字牌匾,在那条当时天津*繁华的商业街显赫一时。老掌柜温青山经营有方,他瞄准天津女人们赶时髦追潮流的心理,专做女士皮鞋。鞋样是专门从洋人那儿淘换来的,手艺秉承津门鞋业***“德华馨”传统手工技术,制作精良,可谓鞋之上品。温青山懂得一个道理:物以稀为贵。所以一种样子的女鞋,他只做大小型号的一套,绝不成批生产。这样,哪位女士买了“华德美”的皮鞋,同型号的就此一双,走到马路上绝看不到重号重样的。温掌柜还有一手更绝的——选样订货,谁来鞋铺定做,一种样子就做一双,做完便立刻将鞋样子毁掉。谁定做了“华德美”的皮鞋,就等于买了绝品,从此独步天下。
    温青山独到的经营秘诀,使“华德美”女鞋名噪津门。不论老城里豪门大户的贵媛、千金,还是居住在五大道的民国达官显贵的大太太、姨太太,甚至九国租界地的洋夫人、洋小姐,无不趋之若鹜,或坐轿车或乘马车或让胶皮车拉着,从四面八方赶到估衣街,以购得一双“华德美”皮鞋为荣。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助长了温掌柜的野心,他又把目光瞄向小白楼,那个连接着英、法、德、美、俄五国租界的核心地带,在温掌柜眼里几乎就是个聚宝盆。1922年春天,温青山将“华德美”迁到小白楼,果然买卖好得一塌糊涂。商道忌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温青山关键时刻忘记祖辈的教诲,因贪图一笔大买卖,结果弄得人财两空,家败身亡。
    那年刚进暑,东北皮厂的老客户郑富贵来天津看望温青山,顺便带来个好生意。军阀张宗昌刚刚上任直鲁联军总司令,忙着扩充兵马,要订制一批军靴,数量巨大。温掌柜顿时动了心,一万双皮靴,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财运!他挽留住郑富贵,当夜设酒席招待。酒喝到酣处,郑富贵说,做军需不同做商,不但要保质保量,还要按期交货。一万双军靴必须在三月个之内完成。温掌柜一边赔着笑脸敬酒,一边拍着胸脯保证:那是当然,三个月内一定交货,绝不让仁兄为难。郑富贵又说,张总司令招兵买马,筹办军需,资金一时紧张,订金暂时给不了,等军靴交货之日,货款全部一次性付齐。不知当初温青山酒喝多了,还是被这巨大的诱惑蒙昏了头,竟然满口应承下来。
    郑富贵离开后,温掌柜马不停蹄地进料、招工人。单说进料吧,万双皮靴的皮子就需要大批货款。他抵押了“华德美”,又从同行借了五千大洋,招进一百多名工人日日连夜赶制,终于在三个月后做出一万双军靴。交货那天,郑富贵来了,验货装车整整忙**。约定好晚晌在郑富贵住的客栈结款。掌灯时分,温青山带着账房先生走进客栈,哪料到人去楼空,郑富贵早已跑没了影儿。温青山这才明白上当受骗了,登时口吐白沫,晕倒在客栈门口。
    温掌柜连气带惊,一病不起。“华德美”归了人家,欠下的巨额债务无力偿还。温青山拿脸面比性命看得还重要,既然祖宗的家业败在自己手里,欠钱还不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选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房梁拴两个绳套,拉着温少云他妈一块儿悬梁自尽了。
    等温少爷从北京的大学堂赶回家,才明白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地下,他已经是个无家无业、分文没有的穷光蛋。 人的命有时很贱,两个面包就能兑换。
    1924年那个小白楼的黄昏,温少云吃了两个俄国面包,便从死亡边缘爬了回来。他能站起来、能走动,有力气了,可是他依然没有饭辙。也就是说明天太阳露头的时候,他仍将饿肚子。谁又会再施舍他铜子,延缓他的残生呢?
    夜色阑珊,小白楼的夜晚比白天喧嚣,比白天五彩缤纷。洋楼的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光,如满天繁星。店铺饭馆人影幢幢,远处“蓝扇子”公寓那边传来性感的舞曲。不夜城的小白楼充满诱惑和欲望。
    温少云迈开赤脚,执意要离开莎卫饭店,他的念头很单纯,不想让那位善良又美丽的俄国女人明早一走出饭店,就看到他这饿殍。他尽量走远一些,死到一个白俄女人看不见的地界。就这样,温少云走上马路,他的身体仍旧虚弱,走起路像风中芦苇那样摇晃。很快,他的脚步急匆匆了,影子一般飘到十字路口。
    忽然,拐口出现一辆胶皮车。夜雾蒙蔽下,拉胶皮的没有瞧见温少云,温少云也没发现胶皮车。“咣”的一声,双方撞个满怀,温少云被撞出一丈多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拉胶皮的赶紧撂下车把,车上坐的人跳下车,一起跑到昏迷不醒的温少云身旁。拉胶皮的用手试试温少云的鼻息,又抬头对坐车人说:“周老板,他没死,还有气。”
    被唤作周老板的人蹲一旁呼叫着温少云:“先生,先生,您醒醒……咦,这不是温少云少爷吗?”
    温少爷撞得不轻,脑子里一片空白,忽听有人叫他名字,他强撑开沉重的眼皮,面前蒙蒙眬眬晃动个人影。
    “温少爷,不认得我啦?我是周宝祥……”
    熟稔的名字,牵起过多的回忆。温少云眼缝里滚出一串清泪,他大呼一声:“周伯伯……”随之扑到周老板怀中。
    周老板让车夫将温少云搀扶进胶皮车,他扒着车帮,说:“温少爷,我听说温老掌柜、老夫人双双走了之后,就派人到处踅摸你,想不到今儿个晚上在这儿碰见少爷。真是天意呀。”
    温少云神色黯然:“周伯伯,您别再称我少爷。如今我家破人亡,成了丧家之犬。”
    周老板“扑哧”一声笑出声:“少爷言重了。糖哪儿甜,醋哪儿酸,我周宝祥懂。当初若不是温老掌柜周济我,我一个穷伙计,怎么能开得起鞋铺?”他手指拉胶皮的说,“今儿个是该着扛着,我坐上这么个棒槌拉车的。本来去马场道鲁府,给那位下野的督军的少爷送皮鞋。他拉我东转西转,像是鬼打墙,竟转不出小白楼,这不就碰见了你,说明我跟少爷有缘。闲话少叙,这双新皮鞋那鲁少爷没福气消受,归少爷你穿。然后我领少爷先去华清池烫个热水澡,再去恩义德吃涮锅子。”
    温少云忽然固执起来,他说:“周伯伯,我不吃涮羊肉,我吃西餐。”
    周老板一拍脑门儿:“人老糊涂哇,我怎么忘了少爷爱吃西餐。走,先奔华清池。”他驱使着拉胶皮的,说:“你这棒槌再走错道,我扣你三斗红高粱。”
    雪花飘起来的时候,天色才算真正暗下来。烫过澡、换上新西装的温少云,简直像换了个人,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和英俊容貌,俨然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阔少爷。他和周老板面对面坐在鲁诺西餐厅靠窗户的桌子旁,可以隔着玻璃窗眺望外面寂静的雪景。餐桌点着蜡烛,摇曳的火苗散发着温暖,大厅那边有个洋女人在弹钢琴,舒缓的旋律荡漾过来,仿佛醇过的美酒。
    温少云一改往时的斯文,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周老板吃不惯西餐,总觉着亮光闪闪的刀叉往嘴里捅很危险。他笑眯眯地端详温少云的吃相,一边说:“少爷,你对以后有打算吗?不如先去我那‘宝船’鞋铺委屈些日子,将来你遇到好机会,再另谋高就。”
    温少云鼓鼓囊囊的嘴说不出话,只是频频点头。
    周老板这才松了口气。
    酒醉饭饱之后,温少云从怀里摸索出白俄女人送他的铜子,拿叉子给那枚铜钱钻眼儿,使了半天劲儿,手划破条口子,才钻出个眼儿,又用绳子串起来,挂脖子上。周老板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温少云一脸神**说:“周伯伯,你别问。这叫天机不可泄露。它是我的护身符,到死我都戴着它。”
    年轻轻的冷不丁提死干吗?周老板心底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年后,温少云成了“宝船”鞋铺的账房先生。
    温少云不像旧式账房先生那么老土,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鼻梁子上架副茶色水晶眼镜。他完全一副新式打扮:笔挺的西装,三接头牛皮鞋,乌黑锃亮的中分头,再加上他天生的一表人才,乍看像外国洋行做事的**职员。“宝船”鞋铺坐落南市,南市一带娼寮密布,一些妓女闲着没事时,打着来鞋铺买鞋的幌子,专为目睹这里俊俏又时髦的账房先生。她们一踏进鞋铺,眼睛不够使地东张西望,不看鞋专找人。温少云坐柜台后面的小屋理账,门虚掩,只露他的侧影。妓女们边叽叽嘎嘎地说笑,边冲温少云挤鼻子弄眼。温少云不理睬,她们就说些挑逗的话,话很糙很露骨。温少云气急了,使劲儿摔上门。妓女们还不知羞地“咯咯”一阵笑,随后作鸟兽散。
    周老板并不以为然,却惹恼他的独生女儿周天娇。那天,她趁周掌柜不在的时候,闯进鞋铺,径直奔入里间小屋,一手叉腰一手拍桌子,跟温少云叫板:“你就是我爸爸雇来管账的?”
    虽未见过面,温少云早有耳闻,周掌柜的女儿可不是善主,从小不学做针线活儿,也不读书识字,却喜欢舞枪弄棒。周掌柜一味地娇惯,言听计从。十五岁那年,周天娇独身到沧州学武,三年后回到天津卫,周掌柜不知宝贝女儿武艺学得精不精,周天娇当场给他表演一通眼花缭乱的拳脚,说:“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往后那帮杂八地们敢来捣乱,我一个人能把他们全打得屁滚尿流。”鞋铺伙计私下议论说,周家小姐不光武术高,人长得漂亮,性子刚烈,简直就是当代红线女。温少云听了,如清风过耳,今天他见了真人周天娇,漂亮是漂亮,脾气也够蛮横的。
    周天娇多蛮多小也是主子,所以温少云站起来,欠欠身,说:“是,周小姐。”
    “天么天来店里的那帮浪窑姐是你招来的?”周小姐逮理不饶人。
    “小姐你说错了。我没招引任何人。”
    温少云不卑不亢的态度,招惹起周天娇的蛮性子。她说:“还没人敢顶撞我。我说你招的就是你招的,过去那帮窑姐怎么不往咱鞋铺里钻?瞧你这身打扮,说中国人不像���国人,说洋鬼子不像洋鬼子,我看着堵心。”
    “周小姐,请你出去。我该记账了。”温少云冷若冰霜地说。
    “嚯,你轰我?!这是我的家,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温少云忍无可忍,把抽屉一关,说:“你不走我走。”他绕过周天娇朝外走,正好和进来的周掌柜碰个照面。周掌柜见温少云脸色铁青,一旁的女儿噘着嘴,顿时明白发生过什么事。“天娇,不是跟你说过嘛,不许你来这儿瞎闹。”周天娇也委屈,说:“他欺负人。”周掌柜对温少云赔笑脸说:“少云哪,你别跟她一般见识,都是我宠惯了,宠坏了。”周天娇一把将她爸爸拽一边,说:“您真是越老越糊涂,明明我受了委屈,您还替外人拔闯。”周掌柜这回真急了,沉着脸呵斥女儿:“没大没小!少云的父亲是我的大恩人,没他老人家哪有咱周家的今天。往后你得管少云叫哥哥。”周天娇头回当外人被父亲骂,像蒙受天大的委屈,泪珠止不住滚落出来:“我就不认他这哥哥!”说完,一跺脚,奔出鞋铺。
    晚间,“宝船”鞋铺打烊后,温少云拎个提琴盒走出来,他准备坐胶皮车去小白楼。
    忽然,背后有人叫他,是周天娇。“喂喂,你去哪儿?我跟你去。”
    温少云不想理这个疯丫头,顾自停马路边等拉胶皮的。
    周天娇一溜小跑追上来,话音带着哭腔:“喂,哥,温大哥,我认你做大哥还不行?”
    温少云有些不忍,转脸冲她笑笑。周天娇立刻高兴得像只麻雀,活蹦乱跳地跑到温少云身边,挺诡秘地说:“温大哥,我盯你好多天啦。知道你天天拿这个洋胡琴,去小白楼什么什么娜歌舞厅。”
    温少云没吭声。他每天去小白楼的真实目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 周天娇所说的“什么娜歌舞厅”,实际是指小白楼很有名的“圣安娜”歌舞厅。
    “圣安娜”歌舞厅在当时由白俄和中国人共同经营的光陆电影院的前楼,舞厅规模很大,伴舞的舞女大多是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的白俄少女。负责伴奏的是一支庞大的乐队,温少云就是其中的小提琴手。
    暮色褪去,夜色浮上来。胶皮车将温少云和周天娇送到光陆电影院门前。眼见穿着考究、神态自负的洋人和中国人川流不息地往里走,周天娇心发怯,揪住温少云的衣袖说:“我怕,在外面等你吧。”温少云故意逗她:“你身怀绝技,武艺高强,打遍天下**手,还会怕吗?”周天娇听出温少云的揶揄,说:“去去,来这儿又不是打架的!进去就进去,有你在,我不怕。”说归说,逗归逗,温少云还是叮嘱这位任性的小姐:“舞厅是很讲规矩的地方,我领你进去之后,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少乱说乱动。等我演奏完了,我请你去吃西餐。”周天娇仿佛听话的孩子,乖巧地点点头。
    舞厅内人如过江之鲫,舞曲响起前,衣着光鲜的男人们和珠光宝气的女人们端坐吧桌四周,优雅地品着洋酒,相互搭讪着。周天娇被温少云安排在一个角落里,她真听话,一动不动地坐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乐曲响起来了,她知道里面有她温大哥弹奏的,真好听啊!像河水流淌,似鸟儿歌唱,仿佛天上飞下来的。四周的男男女女纷纷站起,携手飘向舞池。蓦地,周天娇惊恐地睁大眼睛,然后又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
    拉罢*后一支曲子,温少云匆匆收拾好小提琴,拎手里就往外奔。这时跳舞的人几乎散尽,他在原先的角落并没有找到周天娇的踪影。温少云站原地四处张望,随后就喊:“周小姐,天娇,天娇!”没人应声。坏啦,周天娇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去了?平时不大出门的周小姐别迷了路。温少云赶忙奔出光陆电影院。
    天色已晚,马路空阒寂寥。细雨不知何时落的,给凄凉的夜增添几分寒冷。温少云举目四顾,猛然发现周天娇蹲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店铺门口,双手抱着肩头,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鸟。
    “天娇——”他叫一声,冲过马路,本想安慰她,不料周天娇霍地站起,抡着小拳头就捶他:“都怨你,让你领我来这种鬼地方。”
    温少云很懵懂:“什么鬼地方,这里是歌舞厅,交际娱乐场所,是让人开心快乐的地方。”
    周天娇依旧怒不可遏:“你瞎说八道,你糊弄我!什么舞厅,黑灯瞎火的,男男女女搂一块儿,哎呀,恶心死我。这儿是洋窑子。”
    温少云想,反正也和她解释不清楚,就笑着说:“行行,往后你别跟我来。”
    “我不来,你更不许来!”
    “为什么?”
    问得周天娇羞红了脸,她略显迟疑,说:“温大哥,你来这儿不就为多挣一份钱嘛。我让我爸爸给你加薪水。”
    温少云神色突变,心里沉甸甸的。“我天天往小白楼跑,不为挣钱,是为寻找一个人。”
    “谁,女人吗?”
    “是不是女人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救过我的命。”
    “哦。她长得美吗?”
    温少云所答非所问:“她的心肠好。”
    望着温少云一脸迷惘,周天娇暗自生气:哼,男人都这副德行,见着长得好的女人,跟丢了魂儿一样。“温大哥,那你非得老往这儿跑?”
    温少云说:“是啊,直到我找到她那天为止。”
    周天娇无奈,低下头说:“我要跟着你找她行吗?”
    温少云未置可否,脱下西装披在周天娇的头上,说:“雨下大了。我说话算话,带你吃西餐去。”
    两人共撑一件衣裳挡雨,温大哥离自己这么近,周天娇觉着一阵温暖和感动。忽然,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驶过马路,溅起点点水花,几乎溅到他俩身上。温少云猛抬头,发现轿车的车窗玻璃上映着一张俄国女人苍白的脸,那张脸是那么熟悉。两年前,这张脸与自己近在咫尺,散发着怜悯而慈爱的光芒。两年中,他天天在梦中梦见这张脸,和她说着无穷无尽的话。
    黑色雪佛兰一闪而过,温少云久久伫立雨中。
    周天娇惊叫起来:“温大哥,你怎么流眼泪啦?”
    温少云依然凝望轿车驶去的背影,喃喃道:“我可遇见她了,她还在小白楼。”

    鲍熙昆出现在温少云面前的时候,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鲍大公子,你怎么找到我这儿?”
    鲍熙昆哈哈大笑,说:“温兄,甭说找你个大活人,就是大海里找根针,我也不费吹灰之力。”
    鲍熙昆敢吹这么大的牛,自然有他的道理。鲍熙昆的父亲曾为北洋政府的财务次长,混进过内阁,不幸下野后,隐居天津卫当了寓公。即便如此,鲍家仍富可敌国,手眼通天。当初和温少云在北京的大学堂做同学时,鲍熙昆追求一浙江商人的女儿,给人家肚子搞大,又一脚将人家踹了。这位江南小美女含羞跳进什刹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小美女的父亲不依不饶,要跟鲍熙昆打官司偿命。末了,鲍熙昆的父亲用钱轻而易举地摆平这件棘手的案子。
    虽是同学,温少云与鲍熙昆素无往来,他从心里厌弃鲍熙昆这样有钱有势却无德无才的纨绔子弟,当然不清楚为何鲍熙昆突然找上门来。
    温少云问了,问得很明确,问鲍熙昆找他有何贵干。鲍熙昆说他在鲍府待腻了,拉上老同学出去玩玩。温少云知道他所说的玩玩是幌子,一定另有目的,便谨慎地拒绝说自己给东家当差,身不由己,恕不奉陪。鲍熙昆一听,油光粉面的胖圆脸拉得老长,说:“人穷志短啊!当年燕京大学的风流才子,如今熊成这样?什么东家,狗屁!赶明儿我叫警察局的人把鞋铺封喽。”温少云深知这位鲍公子犯起浑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担心平白无故给周掌柜添麻烦,连忙拾掇起手里的活儿,推搡着鲍公子离开鞋铺。
    看样子,鲍熙昆真是闲着无聊。坐进轿车后,他一会儿提议去茂盛道的泰安俱乐部打台球,那里有他爸爸的股份。一会儿又说到马厂道赌赛马,说出来之后自己又摇头否定:“没意思,没意思。要不我领你开开洋荤,到‘蓝扇子’公寓玩玩?”温少云听说过“蓝扇子”公寓,在小白楼一带无人不知,表面上是舞厅,实际是妓院,里面的舞女大都是白俄少女。温少云不愿意去那种地方,蹙蹙眉说:“我陪你出来时间太长可不行。”鲍熙昆误会了他的意思,说:“不就怕丢了你那倒霉的差事嘛。等哪天我跟我们老爷子说说,由他出钱趸下个鞋铺,让你当大掌柜的。”温少云还想解释什么,鲍熙昆显得不耐烦,招呼司机说:“走,走,去‘蓝扇子’。”
    很明显,鲍熙昆属于“蓝扇子”公寓的常客,他昂首阔步走进去的时候,坐两旁椅子上的舞女们纷纷朝他扬手帕打招呼。鲍熙昆脸上荡漾着得意的笑容,侧过头对温少云说:“怎么样?还是洋娘们儿漂亮吧?个个跟天仙似的,我就喜欢这一口。”鲍熙昆说得不错,舞女们年轻漂亮,身材高挑,湖水般的蓝眼睛,凝脂似的皮肤,个个身穿宫廷式晚礼服,袒胸露臂,仿佛一群花蝴蝶在舞池里飞来飘去。
    小舞台上正表演脱衣舞,舞女们随着音乐扭腰摆臀,将身上的衣饰一件件摘掉,*后脱得一丝不挂……灯光猝然熄灭,幕布落下。
    鲍熙昆目光四射,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群“花蝴蝶”,搜索一番后,目光暗淡下来,他叫过管事的,问:“喂,丽莎小姐怎么不在?”管事的指指二楼,悄声对鲍熙昆说:“先生,丽莎小姐现在有客。您是不是挑一位别的小姐,她们都是很出色的。”鲍熙昆根本不搭理管事的,嘴里嘟哝句脏话,拽起温少云就往外走。“少云兄,咱不在这儿玩,没意思。喝酒去吧,我请你喝‘50号’红酒。”
    所谓“50号”红酒,是俄国人安德烈也夫家族的酒窖品,当时在俄租界和小白楼一带的上层社会风行一时。鲍熙昆拉着温少云进了一家西餐厅,点了一瓶“50号”。呷着酒,温少云忍住性子听鲍公子倾吐相思情:“你今天是没眼福哇,愣没见着丽莎小姐。我鲍熙昆也算见识过女人,从未拿女人当回事,过眼烟云而已。可一见丽莎把我迷死了,才明白天下竟有这等绝色佳人。相比之下,‘蓝扇子’剩下那帮女人,统统算是丑八怪。”
    鲍熙昆滔滔不绝,温少云越听越腻烦,不时瞅着窗外的天色。白云蜕变成红云,暮霭弥漫了街景。鲍熙昆窥察出温少云的心思,收住话头,招呼侍应结账。结完账,二人朝外走,鲍熙昆又说:“你瞧着,哪天我用钱把丽莎赎出来,给我做姨太太。”
    温少云瞥一眼鲍熙昆踌躇满志的样子,心想那个叫作丽莎的女人将要逃离狼窝,又进虎口。
    餐厅外边马路沿周围是一溜摆小摊的,其中有中国人,也有落魄的外国人。温少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蓦地被一位肥胖的俄国老头儿吸引住目光。外国老头儿衣衫褴褛,白发蓬乱,浑身散发着烈性酒的气味。他面前铺着一席地毯,地毯上放着银质的器皿,还有胰子一类的日用品,一看就知道是俄国的原装货。鲍熙昆拽了温少云一把,说:“快走,瞧那外国老要饭的身上多脏多味儿。他的东西你敢要?”
    其实,引起温少云注意的不是那些银质器皿,而是胖老头儿的面容,好像在哪儿见过。尤其那人蓄留的沙皇式的胡子,唤醒温少云的记忆——
    怎么会是他?!
    温少云在白俄老头儿面前蹲下来,故意凑他很近,以便端详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同时也希望对方认出自己。没错,就是他,那个两年前在莎卫饭店门前像踢破麻袋一样踢自己的俄国将军。尽管岁月和贫穷摧毁了他的面容,但目光中残留的骄狂和傲慢,让温少云记忆犹新。
    一旁站着的鲍少爷有些不耐烦:“温兄,又不是漂亮女人,你搭理他干吗?快走哇。”
    “鲍兄先行一步,我遇到一位久违的老朋友。”温少云催促鲍熙昆赶紧躲开。
    鲍少爷很听话,带着一脸的不屑钻进汽车。车开起来时,他从车窗探出脑袋,冲温少云喊:“哪天你去我家,让你开开眼。我新踅摸件好东西,勃朗宁手枪,烤蓝漆,象牙把……”汽车卷起一团尘土飞驰而去,他的话音渐远渐逝。
    心怦怦剧跳。温少云竭力压抑心中的激动,用和缓的口吻对俄国将军说:“你还认识我吗?”
    落魄将军抬起头,很不经意地瞟瞟他,摇摇头,指着地毯上的东西,笨拙地吐出一个中国字:“买?”
    温少云实在想让对方辨认出自己,好继续打听出他所*想知道的人。“你仔细想一想,前年在莎卫饭店门前,我们见过面的。”
    将军根本不愿多想,他暗自咕哝句俄语。温少云听不明白,从对方鄙夷的神态上猜度,那话的意思是说,我堂堂的俄国将军,怎么会认识你这个中国佬。不过,他仍旧指指摆卖的银器说出两个中国字儿:“便宜。”
    温少云不指望什么了,他直接问道:“你的夫人呢?”
    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故意装蒜,将军把他肥硕的大脑袋扭到一边,不再搭理温少云。
    尴尬,难言的尴尬几乎压迫得温少云透不过气来。他不能放弃,否则将永远难遂所愿。温少云从兜里掏出块大洋,丢到地毯上,说:“这钱归你,你的东西我不要。请你告诉我怎么能找到你夫人?我想见她一面。”
    将军抓住大洋如获至宝,赶紧揣进怀里。这回他听懂了温少云的中国话,抬起头,盯视温少云好半天,浑浊的眸子里混杂着淫邪和轻蔑。随后,他哆嗦着手,从地摊底下摸索出一张寸宽的纸条,在上面写下一溜字,丢给温少云。看样子,他经常这么派送类似纸条。
    温少云急切地抢到手里,见那溜歪歪扭扭的中国字是这样写的:“起士林餐厅,二楼。”他瞧不明白,打算跟将军问清楚。此时,将军已急匆匆收拾好东西,卷起地毯,佝偻腰,向马路对面的一家酒馆蹒跚而去。温少云唤他几声,他置若罔闻,根本没入耳,眼下只有酒馆里的俄斯克烧酒能勾住他的魂儿。
    薄夜湛蓝,月如金钩。温少云忽然想起一首古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迈开大步,朝着起士林餐厅的方向疾奔。好在道不远,拐过一条马路就到。餐厅外灯光绚丽,贵客盈门。温少云步入前厅后,顺着楼梯上到二楼。今晚食客满座,温少云选择靠外廊的角落坐下,举目四顾。悠扬的钢琴声是从一楼大厅传过来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弹奏着肖邦的《小夜曲》。四周的食客���个个西装革履、吃相斯文,乐曲中没有掺杂丝毫杂音。
    蓦地,温少云发现二楼另一头端坐位白俄女人,穿着黑色晚礼服,面前放杯红酒,她不呷,也不去碰它,手托香腮,向这边凝望。温少云只觉着一阵昏眩,血往头顶上涌。不就是她吗?两年前赠给他十个铜子、救他一命的女人!怎么如今沦落成陪酒女郎?
    温少云朝侍者打个招呼,叫他把穿黑礼服的女人请过来,侍者应声而去。温少云望着侍者的背影,心中掀起无尽的波澜。

    女人悄无声息地在温少云对面落座,一阵似曾相识的香气迎面扑来,温少云感到久违的温情。
    她变了,并不单指她的容貌,她依旧两年前初次相见时那么楚楚动人。也不是说她的气质,她依旧那么**和骄傲。是眼睛变了,曾经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曾经飘荡在里面的怜悯变成了冷漠。关键是她丝毫记不得面前的男人,只当是一般的客人。所以她提议要瓶酒,酒的价格决定她陪酒的酬劳。
    温少云懂陪酒规矩,他招手叫来侍者,要一瓶“50号”红酒,并点一份俄式西餐。他知道别的客人只点酒,不会点别的。陪酒女郎么,陪客人喝点儿酒,乐呵乐呵就得了,其他奢望甭想。
    侍者俯身斟酒的时候,温少云问她:“请问,您怎么称呼?”
    女人一怔,显然她听不懂中国话。但很快她聪敏地猜出温少云问的是什么,于是用蹩脚的俄汉混成语说:“玛丽雅·卡拉耶夫娜。”多么动听的名字啊,两年间他曾在梦中无数次想象着她的名字。
    玛丽雅·卡拉耶夫娜冷峻的脸庞浮出一丝微笑,意思很明显,邀请他一同就餐。温少云说:“我吃过了,您请。”怕她听不懂,又做个补充手势。
    玛丽雅·卡拉耶夫娜用俄语说句客气话,便顾自吃起来。温少云心疼地想,她恐怕很久没有来这种地方享受一顿美餐了。她那摆地摊的肥胖丈夫有人光顾赚点儿小钱,把自己灌个烂醉,丝毫不会顾及苦难妻子的死活。否则也不可能怂恿她去起士林餐厅做陪酒女郎。虽说落魄如此,女人的**气派毫无减弱。你看吃西餐的模样:使用刀叉时有条不紊,切牛排时细致入微,咀嚼时不动声色,整个用餐过程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用餐毕,她拿餐巾抹一下嘴角,然后挺直脖颈靠在椅背。
    侍者撤去刀叉和碟盘。温少云宛如刚刚欣赏完一幕艺术表演。
    温少云抿着红酒,蕴藏心底的千言万语已按捺不住。他一字一顿地对玛丽雅·卡拉耶夫娜说:“玛丽雅小姐,您记得我吗?”
    玛丽雅小姐听不明白,迷惘地盯着他。
    温少云焦急起来,他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那枚用铜子做成的护身符,举至玛丽雅眼前:“您一定认得它,是您送给我的。”
    温少云举止急切,令玛丽雅戒备地往后一闪身,茫然地摇头。
    温少云边指自己边指她,连说带比画:“两年前,我饿倒在莎卫饭店门口,您给我十个铜子,救了我的命。您还摸过我头上碰破的口子……”玛丽雅见他指着自己的额头,以为让她摸,便伸过手抚摸。她摸到的是一条伤疤。
    她的手已不如两年前那么柔软,粗糙得像张砂纸。温少云的心抽搐成一团,两年间她遭受了何等的磨难?从**沦落为风尘女郎,从天堂坠入地狱,谁来拯救她?
    温少云落泪了,男人会常常表现出同情和怜悯,但形式大不相同。温少云的怜悯是悲壮的,沉重的泪珠就是证明。
    他突然做出一个连自己都吃惊不已的决定。
    温少云第二次要了红酒,点名“风帆”,他的设想很好,既然玛丽雅听不懂中国话,那么可以拿酒的牌子给她一种暗示。这个暗示包含他庄重的诺言。
    侍者用托盘举来一瓶“风帆”牌红酒,为温少云的高脚杯斟满,因为玛丽雅杯中的“50号”尚未饮尽。
    温少云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他对玛丽雅,实际是对自己说:“玛丽雅小姐,当初您救过我。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们中国人讲究知恩报恩,我一定要报答您。”
    近在咫尺的玛丽雅小姐木头人一样,明知她听不懂,他执意说下去,重复多了,玛丽雅会理解的。“玛丽雅,原谅我直呼您姓名。您现在的处境叫我看了很难受,我要想方设法搭救您脱离苦海,离开这肮脏丑恶的地方。请您相信我。”
    温少云喝尽第三杯红酒,有些微醉,但意识还很清醒。“您理解我说的话吗?不理解也没关系,懂我的心就行。瞧这瓶酒的牌子——‘风帆’。我救您出去之后,用船,用大轮船送您去英国或者美国。您会一帆风顺的。”
    侍者凑近玛丽雅的耳畔嘀咕几句什么,玛丽雅神色慌乱起来。侍者又转过这边,装作给温少云的酒杯添酒,温少云一把推开他,说:“去,滚一边去,我自己会斟。”他给自己又倒满一杯。
    侍者并没有滚开,反而俯身告诫他:“对不起,先生,那边有客人招呼玛丽雅小姐。”
    温少云勃然大怒:“什么浑蛋客人,叫他也滚,滚远远的。”侍者觉着他已醉了,不跟他计较,冲玛丽雅挤挤眼,退到一旁。
    玛丽雅站起身,向他道别。
    温少云慌了:“别别,先别走。我不会耽误您的生意,就听我说完*后一句话。人人都有尊严,富人有,穷人也有,得意时有,倒霉时更有。求您相信我,我会兑现我的诺言,不管多么难,我一定把您送出去……”
    玛丽雅耐心地听罢温少云的肺腑之言,嘴角浮出一抹浅笑。随后,她用所有中国人都能听懂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救我离开吗?需要钱。五千大洋。你的没有。谢谢。你的好意。我明白!”言罢,玛丽雅转身离去,头都没回一下。
    温少云惊愕不已,原来玛丽雅能听明白他的话,这就足够了。他翘首望去,此刻玛丽雅坐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谈笑风生,便扬起酒瓶,将瓶中所有的液体一股脑儿地倒进嘴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瘫倒在椅子上。
    至于过了多久被周天娇弄醒的,温少云实在说不清楚。迷迷糊糊中,有一条柔软而有力的臂膀搀扶他,一步步挪出起士林西餐厅。料峭的冷风一吹,温少云酒醒几分,睁开一瞧自己躺在周天娇怀里。他挣脱了几下,一个大男人被女人抱着算怎么档事,可惜他身子软得像摊泥,脚底下踩的像棉花,根本站不稳。一折腾,胃里翻江倒海,酸臭的秽物喷涌而出,喷了周天娇一脸一身。
    “瞧你们男人都这副德行,高兴啦,别扭啦,就灌猫尿,灌了猫尿就撒酒疯。”周天娇没好气地边数落温少云,边使劲儿推他上了一辆胶皮车。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温少云彻底清醒过来,他猛然觉着周天娇出现在起士林西餐厅很令人生疑。
    周天娇将他摁在胶皮车里,嗔怪地说:“鞋铺大半天不见你人影,我爹和我谁放心?你就是投河溺井,上吊抹脖子,也事先告个信儿啊!我爹派我出来找,我跑遍小白楼,累个臭死,才在这个洋酒馆找着你。白费我们爷俩一番苦心,原来温少爷在这儿跟个洋娘们儿打茶围哪。”
    温少云板起脸说:“周小姐,别瞎说。哪有这么回事,我又没去逛窑子,和谁打茶围?”
    周天娇比他理直气壮,手一指起士林西餐厅的大门,说:“你和她!你瞅那洋娘们儿还站那儿依依不舍呢。”
    温少云顺着周天娇手指的方向回首望去,见玛丽雅伫立西餐厅阳台上,朝他们这边眺望,眼光噙含的内容复杂而深邃。

    温少云拜访老同学鲍熙昆,并非要见识他那把烤蓝漆、象牙把的勃郎宁手枪。他真正目的是打算张嘴管鲍熙昆借钱,借五千块大洋。
    过午这段时光,鞋铺冷清得很,没几个顾客来买鞋。温少云跟周掌柜告了假,趁周天娇没来缠他的工夫,抽身溜出鞋铺,雇辆胶皮车,直奔法租界马厂道的鲍府。
    坐在胶皮车里,温少云一个劲儿地犯踌躇。借钱舍脸不怕,可他跟鲍熙昆关系浅,会不会白张这个嘴?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向玛丽雅小姐许下重诺,弄钱赎她逃离苦海,然后送她去大不列颠或者美利坚,那么别说舍脸,就算舍命,也决不可食言。何况玛丽雅对他有恩在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玛丽雅赠送的十个铜子,让他喂饱了肚子,活活救他一命,这恩比天大,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怎奈他家道中落,当个账房先生能挣几个铜子?攒一辈子都凑不齐五千大洋。**的辙就是借,找像鲍熙昆这样拿钱不当钱的阔少爷借。
    胶皮车停在一幢洋楼前,四周高墙围绕,铁门紧闭。温少云付过车费,摁响铁门的电铃。大门开条缝,闪出个管家模样的人,他上下打量温少云一番,客气地问道:“先生,请问您找谁?”温少云说:“我姓温,是鲍公子的同学,前来拜访他。麻烦你禀告一下。”听说找大少爷,管家立马变得笑容可掬:“您稍候,小的去去就来。”
    管家进去不久,大院内传来鲍熙昆高腔大嗓:“我说呢一大早喜鹊喳喳直叫,心里琢磨该是哪位贵客临门?想掉大天,愣没想到是温少爷光临。”鲍熙昆一露头,伸手拉住温少云往院子里拽,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好多天睡不着觉吧?天么天想着一眼我那支勃郎宁手枪。在北京上学时你就喜欢摆弄枪,还跟外国教官学过打枪,枪法又好。嘿,那玩意儿在我手里整个儿一聋子的耳朵——摆设。”温少云顺坡下驴,说:“鲍府家藏****多不胜数,从不对外示人,你舍得让我这个平民百姓开开眼吗?”鲍熙昆佯嗔道:“你我谁跟谁,别说让你开眼,你喜欢我就送你。”
    二人说着话,已走进鲍少爷的书房。鲍熙昆从橱柜抱出个樟木匣子,掀开盖儿,揭开黄缎子的包裹,一把勃郎宁手枪显现出来!真是把好枪!温少云不禁暗自惊奇。烤蓝漆枪体瓦蓝瓦蓝的,象牙枪把还镶嵌一颗红宝石。温少云拿在手中,爱惜地抚摩良久。
    “爱不释手了吧?”鲍熙昆一旁揶揄道,“今儿个我不能白让你开眼,你得让我开回眼。学校那帮女学生个个传你是神枪手,能百步穿杨,你当着我的面练一回。走,去后花园练枪去。”
    鲍府的后花园不比**花园小,园内奇花异草,树木葱郁,凉亭曲廊,小桥流水,宛如南方园林。鲍熙昆举枪瞄准,照着池塘里的游鱼搂了一梭子,光溅起朵朵水花,一条没打中,惊得红鲤鱼四散奔窜。鲍熙昆把枪交到温少云手里,承认自己不行,让他打几条给他看看。温少云不忍心射杀池鱼,鲍熙昆就说:“你是佛心,不杀生灵,那就打我。”说着,他从树枝上揪个鸭梨,站到四五十米开外的墙根,放头顶上,说:“神枪手,来吧。只要你打中梨,才说明你不是吹大梨。”温少云心里有根,凭他的枪法,这么近的距离是击不中鲍熙昆的,他故意吓唬鲍少爷:“我手一哆嗦,一枪毙了你怎么办?”鲍熙昆说:“你毙了我我认命,你打中鸭梨,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温少云想起那五千块钱,双手端稳枪身,平心静气地瞄了好半天,一扣扳机,子弹脱膛飞出,把鲍熙昆头顶的鸭梨击个粉碎。鲍少爷不鼓掌,不喝彩,捂住裤裆蹲地上。温少云赶紧奔过去,问他怎么啦。他痛苦地说:“别提,我尿了一裤兜子。”话音未落,两人哈哈大笑。
    再度回到书房,温少云心里一直惦记借钱的事,却羞于开口。吓尿的鲍熙昆忽然来了精神,他诡秘地对温少云说:“你知道沙皇吗?就是被赶下台的尼古拉二世。”温少云只关心怎么借钱的事,沙皇八世跟他也没关系。鲍熙昆很得意地说:“看你孤陋寡闻吧。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在租界地全传遍了。尼古拉二世的亲侄女就眯在小白楼一带舞女中间,陆副总理的公子、福亲王的孙子、宁总长的外甥,还有孙督军的小儿子,一个个都到处踅摸这位外国公主……”
    温少云无动于衷,鲍少爷的秘密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鲍熙昆急赤白脸地说:“你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他们想当洋驸马!不行,我得抢在这帮家伙前面,先找到这位洋公主。洋驸马我当定了。”
    不知为什么,温少云脑海里浮现出玛丽雅的丽影——她**的样子很像一位公主。
    鲍熙昆依旧沉浸在他的美梦里感叹道:“人家沙皇的侄女,过去比咱大清朝的格格牛多了。谁料到时运不济,改朝换代,咱们的格格照样有吃有喝,北洋政府花钱供着。沙皇的公主可倒了血霉,愣逃到天津卫小白楼,落魄成舞女。别以为我多么富有同情心,我这人连良心都让狗吃了。我是气不愤,五大道那帮小子,跟我比谁的老子官大,跟我摆阔。我认栽,比不过他们。现如今他们蓝了眼珠子找俄国公主,这回我不能栽他们手里!”
    温少云越发忐忑不安,他担忧那些纨绔子弟所追逐的猎物正是玛丽雅小姐。“鲍少爷,你们寻找的俄国公主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模样,究竟在小白楼哪家舞厅?总不会漫无目的地瞎找吧?”
    “温少爷,你说的这些,我一概不知。嘛叫肉埋饭,金埋土。那位公主像个大金元宝,埋在小白楼的风月场中不露白。不光我,那帮小子同样是瞎猫乱撞死耗子。”蓦地,鲍熙昆哈哈笑起来,说,“前些日子陆军牛次长的公子听人说,皇宫酒吧的女招待就是那位公主,顾不上问明底细,敲锣打鼓地娶到家,纳为三姨太。后来弄清楚,女招待根本不是什么公主。爷们儿是白俄军官,叫苏俄红军打死了。牛公子娶了个白俄寡妇,空欢喜一场。”
    温少云心思紊乱,如鲍熙昆所说的那样,天津卫那群阔少爷恶狼似地追寻俄国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扑住玛丽雅。必须尽快地弄到钱,将玛丽雅送出中国。该向鲍少爷张嘴了,再顾脸面拖延,玛丽雅的命运就危在旦夕了。
    “鲍少爷……”温少云发怵,没说话脸就臊得发烫。
    “哈哈,瞧上我这把勃朗宁了吧?小意思,借你玩两天。”鲍熙昆误会了温少云的迟疑。
    “不不不,我不借手枪,管你借钱。”话一出口,温少云浑身像散了骨架一般。
    “钱不更是小意思?我们家穷得光剩钱啦,要多少?我这就教管家给你拿去。”
    温少云怯怯地伸出一巴掌。
    “嗨,才五十块大洋,值得哆嗦吗?管家,管家——”鲍熙昆连声招呼管家,温少云赶忙拦住他:“……不是五十,是五千。”
    鲍熙昆目瞪口呆:“这么多大洋,你要干吗?!”
    “我不能��。”在温少云心中,那个秘密比他命更重要。
    这时,管家颠颠跑进书房,鲍熙昆一挥手,把他轰出去。脸色阴沉地对温少云说:“你张嘴一借就是五千大洋,老同学,这可不是小数目。我家趁钱,也得花到明处。你不说明干什么用,我就把钱给你。拿我当冤大头吧?”
    “别逼我,我真不能说。”温少云惶窘到极点,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算啦,算啦。你不便说,我别找讨厌。那我只好送客了。”鲍熙昆摆出一副绝情的样子。
    温少云转过身朝门外走两步,又停住,问:“跟你说,你借钱给我吗?”
    “差不多。”
    听到肯定的回答,温少云无奈地说:“我借钱救一个人。”
    “女人吧,白俄女人?”
    鲍熙昆竟然猜得那么准,令温少云十分吃惊:“你怎么知道?”
    “哼,温兄这么矜持的君子,落魄到这步田地,也琢磨当洋驸马呀。”鲍熙昆满脸不屑。
    温少云打算解释,他跟鲍熙昆这帮阔少不同,他只为报恩,根本不想凑热闹,抢着当洋驸马。但是,鲍熙昆不容他说下去,冷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哇。我又多出个竞争对手。温兄啊,烙饼怕翻个儿,假如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下,有人跟你争同一个女人,你能借钱帮他?”
    “不,我们俩不是争同一个女人。我营救我的恩人,你要娶公主,两回事。”
    鲍熙昆眼珠转了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怎么知道你救的女人不是我要得到的女人?不如这样吧,明天你把她领出来让我见见,不是俄国公主,我立马借你。如果是,对不起,那女人就归我了。你敢吗?”
    事已至此,温少云明白他犹豫不得,于是他答应鲍熙昆:“好吧,一切由你,只要你别食言。”
    鲍熙昆十分爽快地说:“明天晚上鲁诺餐厅见!我请客。”
    说不清是欣喜还是疑惑,温少云竟然忘记告辞,便脱身走出鲍府。

    没料到后来懊悔食言的倒是温少云。
    第二天傍晚,他孤身一人赴约,没有带去玛丽雅小姐,他根本不愿让玛丽雅蹚这浑水。当然,温少云也有不知道的。他心急火燎地叫上一辆胶皮车,奔向鲁诺餐厅时,他身后紧紧追随的另一辆胶皮车上坐着周老板的女儿周天娇。那天从傍晚开始,发生许多吉凶未卜的事,对于温少云来说,那是个多事之夜。
    这些日子温少云行踪诡秘,已经令周天娇生疑。女人关心的都是眼么前那些事。她以为她的温大哥肯定被洋窑姐迷住了,迷得魂不守舍。说不准哪天染上杨梅大疮,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晚三春了。黄昏时,鞋铺尚未打烊,温少云鬼鬼祟祟溜出来,坐上胶皮车便匆匆而去。周天娇决计偷偷盯梢他,一旦发现温大哥去洋窑子,跟那些洋窑姐混在一起,她就出手,将洋窑子搅个地覆天翻,彻底断了温大哥的歪念头。周天娇主意已定,不禁暗中摩拳擦掌。当后来她发觉温少云所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洋窑子,而进一家洋饭馆时,周家小姐却有些茫然无措。
    温少云踏进鲁诺餐厅那刻,鲍熙昆早已候在那里。他叫满一桌子饭菜,还要了瓶“50号”红酒,专等温少云领着美女公主到来。失望和尴尬在所难免,温少云光杆儿一个人戳立他面前,鲍熙昆心存一丝侥幸地问:“温兄,那位玛丽雅小姐没和你一块来吗?”
    温少云表情严峻回答:“鲍少爷,我没让她来。我管你借钱,没必要牵扯上外人。”
    鲍熙昆一听就恼了,做了一宿的美梦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怎么不恼羞成怒:“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借钱为救她,她极有可能是我追求的目标。我总不能傻到为成全你,而坏了我的好事。”
    鲍熙昆无意间暴露出他的用心,更加坚定温少云不让玛丽雅出现是对的。他说:“讲老实话,我不想让我的恩人成了你们这些阔少爷的玩物。钱借不借随你,人你绝不会见到的。”
    温少云越这样,鲍熙昆心里越发痒:“温少爷,话可说绝,事别做绝。老兄,金屋藏娇,也让愚弟沾点儿光。我只要见一面你的玛丽雅,五千大洋立马归你。”他淫邪的笑容,令温少云感觉恶心。他说:“鲍少爷,钱我不借了。”说完,他扭头就走。鲍熙昆仍旧不死心,从背后拽住他呵斥道:“姓温的,你说话不算数,翻脸不认人,可别怪我对老同学不客气!”
    温少云以为鲍熙昆虚张声势,凭他那废物样,根本奈何不了自己。谁料到旁边桌子站起两名壮汉,虎着脸,手骨节掰得“嘎嘎”直响,拥过来围住温少云。温少云怒目瞪着老同学:“你想干什么?”鲍熙昆嘻嘻地笑,说:“要钱要命,你自己挑吧。”
    危机时刻,早在一边看得不耐烦的周天娇凭空而降,她果然在沧州练就一副好身手,闪电般地三拳两脚,把两个壮汉打出丈把远。周天娇一耳光扇得鲍熙昆晕头转向栽倒在地,她顺势骑他身上,说:“贼胖子,看你往后敢跟我温哥过不去,我就把你废了,废成太监。”鲍熙昆连连求饶:“女侠、大姐、姑奶奶,您高抬贵手哇。”此话提醒了周天娇,她站起来,手在衣襟擦拭两下,挽住温少云的胳膊,说:“真不值得脏了我姑娘的手。温哥,咱们回家。”
    走出鲁诺饭店,温少云有些心神不宁。周天娇安慰她说:“温大哥,别怕,有我,看谁敢欺负你。”
    温少云想笑,他忧虑的仍然是从哪儿弄到一笔钱,拯救玛丽雅逃离苦海。
    “回去吧。”温少云怏怏不乐地说着,和周家小姐坐上一辆胶皮车。黑暗里,忽然拥过来几个要饭的,数双肮脏哆嗦的手伸过来:“先生,小姐,行行好吧……”温少云从怀中摸索出几个铜子撒给他们。其中的一双手缩了回去,自语说:“这,这不是温少爷吗?”
    温少云一惊,闻声瞧过去:“小蔡!”他一眼认出叫他“温少爷”的小蔡,过去在父亲的“华德美”鞋铺当伙计。
    小蔡“哇”的一声哭起来,泪水像蚯蚓一样,在他脏兮兮的**上爬出两条沟。“温少爷,可找到您啦!”
    温少云跳下胶皮车,把小蔡拽到一边,询问他怎么沦落成要饭的。温少云父亲死后,“华德美”鞋铺虽然换了主人,但小蔡依然在那儿当伙计,总不至于没饭辙吧?温少爷关切一问,激起小蔡满腔仇恨,他瞪圆血红的眼珠说:“少爷,您记得一个人吗?郑富贵?”
    怎么记不得他——郑富贵——那个坑骗了父亲、造成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就是这王八小子,拿坑老掌柜的钱盘下‘华德美’鞋铺。他不做鞋也不卖鞋,跟俄国人做皮毛生意。他发了大财,却把鞋铺的老师傅和伙计都轰出来。有的去了别的鞋铺,有的回了老家。做鞋的靳师傅得了痨病,躺在南市‘三不管’等死,我没能耐没辙,只能要饭了。”
    温少云仰望天空,紧紧攥着拳头。世上有两种仇恨不共戴天:杀父夺妻。绝不能放过郑富贵!
    他招呼拉胶皮的,先送周天娇回家。然后拉住小蔡,说:“走,带我去看靳师傅。”

    饭馆熄火了,戏园子散场了,妓院红灯笼摘掉了,马路人静了,南市的夜异常深沉和寒冷。
    路边一个烤山芋的炉子里发出阵阵咳嗽声,过不久,靳师傅从炉里爬出来。几乎天天如此,卖烤山芋的收摊灭火离去后,靳师傅钻进里边,靠炉子的余温度过寒气逼人的冬夜。几天来靳师傅高烧不退,咳出的痰带血,他隐约感觉自己活不多久。一直等着小蔡要饭带回点吃的,从晌午一直盼到天黑,仍不见小蔡的踪影,靳师傅实在忍不住饥饿的折磨,自己爬出炉子,想踅摸些什么填肚子。茫茫冬夜,哪儿找得到吃的东西。靳师傅奄奄一息,爬出炉子容易,再爬进去难,费尽*后一点气力,也没爬进炉子,结果昏倒在马路当央。等温少云和小蔡赶来时,他已咽了气。
    之后温少云将靳师傅埋在父母坟旁,小蔡一边烧纸一边发狠:“靳师傅,我拼了小命也要替你报仇。我要把那姓郑的绑了票,杀了,剁成肉酱……”
    小蔡的话无意中提醒温少云,对啊,何不绑票郑富贵?这样不仅能从姓郑的身上弄到急需的那笔巨款,还可以替含冤死去的父母,包括靳师傅报仇雪恨。于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已在悄然酝酿。 阜昌洋行买办郑富贵有个习惯,每天绝早出门不坐汽车也不坐胶皮车,遛着弯儿去洋行上班。他住在海大道,离洋行所在的董事道只有三里多路,走上一刻钟就到了。
    深冬时节天亮得晚,五点多钟光景,天色如墨染,遥远的东方天际乍露一线微弱曦光。郑买办踱着四方步走在宽敞的海大道上,呼吸着清新空气,心情格外好。这几年他撞了大运,好事一桩连一桩。先是顺利蒙骗得手温青山的巨款,然后巴结上俄国**巴图也夫,简直像是巴结上了财神爷。巴图也夫在天津卫属于赫赫有名的人物,贩茶砖、贩皮毛、开洋行、搞房地产发了横财,郑富贵攀上他之后,财运亨通,当买办、买豪宅、纳小妾,从一个倒腾皮毛的小贩,摇身一变成了天津卫的巨贾。郑买办怎不得意?在那个冬晨,得意忘形的郑买办当然意想不到一场致命的灾祸降临到他头上。
    郑富贵走到海大道拐角,猛然感觉身后一辆汽车急速驶过来,引擎声打破了凌晨的宁静。海大道上有谁比他起得还早?郑富贵纳闷儿的工夫,汽车跃过他身畔,刺耳的刹车声惊觉了他。郑富贵转身想瞧个究竟,忽见车门一开,跳下一高一瘦两人,蒙着面。绑票的!郑富贵情知不妙,掉头就跑。肥胖的身子拖累了他,那两人架住他的胳膊,用力往轿车里面拽。郑富贵张嘴要喊叫,高儿个的拿出条手帕,捂住他的嘴。呛鼻子的药味迷昏了他,很快郑富贵便不省人事了。
    等郑富贵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农家柴房的秫秸堆上,双手被绳子捆绑,眼睛蒙着黑布。黑布有些透亮,影影绰绰能分辨对面站立一高一瘦俩人影。
    “少爷,少爷,他醒过来啦。”话音出自瘦人之口。
    高个儿并不搭话,默默逼视着近在咫尺的“肉票”。反而令郑富贵更加恐惧,他扑倒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你的命很贱,连狗都不如。”高个儿装腔作势的话语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隐含某种仇怨。
    在此危急情形下,郑富贵承认自己猪狗不如。他说:“好汉,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只要留我条狗命,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
    “我就想一刀宰了你!”瘦个儿冲口而出,并朝他近前迈了一步。
    完啦,这俩人是仇敌,不是绑匪。我郑富贵虽趁万贯家财,可小命要葬送在这荒郊野地。心发虚,身子发软,裤裆顿时湿了一大片。
    高个儿比瘦个儿冷静,他说:“郑富贵,你的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杀你跟捏死个臭虫一样,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你在我手心攥着,乖乖照我们的意思做,兴许我心一软,饶了你。”
    陡现一线生机,郑富贵感恩不尽:“你请讲,我一丝一毫不差地照办。”
    “很简单,”高个儿说,“我叫你给家里写封信,但必须照我拟好的样子誊写。”说完,高个儿丢下一张信纸,转身离去。
    片刻工夫,小蔡戴上头套进屋把郑富贵誊写的家书取来,随手用黑布蒙上郑富贵的眼睛。这是绑票行当的规矩,让当事人认出你的面容,等于暴露你的真实面目。郑富贵也懂这个规矩,一旦绑匪露出庐山真面容,那么就是他们打算“撕票”的时候了。
    温少云接过信,果然誊写得一字不差…… 家驹吾儿:
    见字如面。为父已被人绑架,生命危在旦夕。你务必取一万大洋,于明夜亥时在海光寺墙子河边进行交易。交接暗语为“问:明月几时有?答:把酒问青天。”
    吾儿历来孝顺为先,遵听父言,无一悖逆。此事万万不可报告警局,否则为父命将不保矣。切切!
    父郑富贵字 反复看过两遍,感觉没多大问题,温少云嘴角浮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小蔡在一旁忽然问:“少爷,谁去送信?”从他苍白的脸色和微颤嗓音里,温少云窥察出他的胆怯。本来么,一个老实巴交的鞋铺伙计,被逼得干这种玩命的勾当,他怎能不害怕呢?
    温少云不禁叹息一声,搂住小蔡坐到农家土炕边。他说:“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呀,假如郑家报了警,把你我抓进去,我死不足惜,恐怕连累你坐上几年大牢。我对不起你,蔡师傅。”
    一番话,说得小蔡很激动:“少爷,您别这么叫。坐牢、砍头跟您没关系,是我个人乐意。谁叫他郑富贵坑了老掌柜,害死靳师傅的。”
    “我本想救一个人,怎奈赤手空拳,万不得已才想出这条道。事成之后,我拿七千大洋救人,你拿三千大洋回老家,买几亩田,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温少云感慨已极,“世道险恶,逼良为娼,逼人为匪啊。”
    小蔡问:“少爷救那个人值得吗?”
    温少云比喻说:“像你和靳师傅,你们不过师徒之情,你能豁出命来为师傅报仇。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能眼瞧她受苦受罪袖手旁观吗?”
    小蔡回答很干脆:“不能!那还算堂堂正正的天津爷们儿吗!少爷,我去送信!”
    温少云抬手拦住他,说:“送信危险,还是我亲自去。你看住屋里边那位,想法弄点吃的,别让他饿个好歹。他是咱们的本钱哪。”
    他离开农家小院,徒步往天津卫赶。昨晚偷的那辆轿车藏在院后面,大白天的不敢开出来上马路。用脚走,起码三个小时才能赶到市里。
    临近黄昏时,温少云疲惫不堪地赶到劫持郑富贵的那条海大道,他散步那样漫不经心围着郑府转两趟,见里边灯火辉煌,寂静如常,观察不出有任何意外情况。这才掏出怀里的信,顺铁门前的信箱塞进去,然后疾速离开。
    温少云并没有急于赶回藏匿郑富贵的农家小院,而是去了“宝船”鞋铺。**一宿没露面,周掌柜一定心生疑窦。
    鞋铺亮着灯光,说明还有生意,温少云迈腿走进去,柜台后平时那几个都不见踪影,只有周小姐趴在那儿打瞌睡。温少云不想惊动她,抽身要溜。偏偏周天娇醒了,一嗓子喝住他:“大坏蛋,你往哪儿跑,滚回来!”
    温少云克制住自己,冷脸问道:“周掌柜在吗?”
    周小姐已然冲到他面前,横眉立目地说:“问我爹干吗?现在我问你,昨晚玩美了吧?搂着你那洋窑姐去哪儿开���间?我爹叫我拿你当哥哥,哼,我压根儿不承认你这个坏蛋哥哥!”
    温少云明知缠不过她,不做任何解释是逃不过她这关的。“我昨天回老家给父母上坟。事先跟周掌柜请过假的,周小姐别疑心生暗鬼。”
    “骗谁呀!拿我当小孩?”忽然,周天娇眼窝蒙上一层泪翳,“昨天晚上我亲自跑到小白楼起士林西餐厅,等了一晚上愣没见着你的那个玛丽雅。有这么巧的吗?你不在,她也不在。你们准就在一块哪。”
    怎么玛丽雅小姐不在起士林?温少云心中一阵寒意袭过。眼下顾不上想别的,周天娇的眼泪和爱怜,打动了温少云,他牵住她的手,说:“小妹,你抬起脸,仔细看着我的眼睛。温大哥真的没骗你,昨晚**没和玛丽雅小姐在一起。你相信吗?”
    周天娇端详了温少云的眼睛许久,*后点下头。
    “我看出来了,那你也没去上坟,对不对?”周天娇自有她聪明的一面。
    温少云无法否认,保持缄默是**可取的。他拉住周天娇,说:“大人的事不许多问。温大哥饿了,陪我去吃东西吧?”
    周天娇立刻又欢天喜地的了。

    温少云心急如焚,他为玛丽雅担忧。既然周天娇无意中说在起士林不曾见到她,难道玛丽雅突然失踪了?
    他雇辆胶皮车,催促拉胶皮的奔跑着拉他来到起士林西餐厅。塞进车夫手心两铜子,便不顾一切地奔上二楼。果然在玛丽雅平时等候客人的餐桌旁,没有见到她的人影。温少云左盼右顾,冷不丁发现上次那位侍应生恭立暗影里,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瞟他。
    温少云走过去,问他:“向你扫听一下,坐那边的白俄小姐怎么不见了?”
    侍应生不酸不淡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们做下人有规矩,不许向客人泄露陪酒女的秘密。”
    “轰”地一下子,血直往头顶涌。搁平时,温少云早就跟面前的“下人”发火了。但现在不行,决不能发作,他需要知道玛丽雅的确切去向。于是,他掏出块大洋,偷偷擩给侍应生:“拜托啦。”
    钱一到手,侍应生立即变换了一副面孔,谄媚而殷勤:“先生,您是扫听伯爵夫人吗?”
    伯爵夫人?玛丽雅小姐原来是伯爵夫人,难怪她浑身上下处处透着一股尊贵。
    侍应生继续说:“伯爵夫人已经不在我们这儿陪酒,她去了蓝扇子公寓。”
    蓝扇子公寓,那种龌龊的地方。玛丽雅在那里表演脱衣舞?温少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像被刀剜。
    为什么?温少云话未出口,已被狡黠的侍应生猜度到。他回答说:“夫人是被伯爵老爷卖到蓝扇子公寓的。伯爵夫人并不乐意去,伯爵老爷领两三个人来,把她连打带拖弄走的。”
    “伯爵老爷,那个摆地摊的醉鬼将军?”温少云感觉天旋地转,站不稳脚跟。
    “是的。伯爵老爷哪还有心思摆地摊。他天天喝酒,像个醉猫,搂着酒瓶子满大街‘嘟里嘟噜’唱歌,唱完歌又喝,好像对酒比对他夫人更亲。”
    温少云不忍心听下去,似乎受苦难的是他自己。他又塞给多嘴的侍应生一块大洋,堵住他的滔滔不绝,然后脚步踉跄地冲出起士林餐厅。
    天完全黑下来,暗红色阴云越沉越低,空气中飘散着风雨欲来的腥味儿。马路阒无一人。他等着胶皮车,等了半个时辰,光见拉座的一晃而过,空车却不见过一辆。索性不等了,温少云悬挂的心弦每时每刻都会崩断。他甩开大步,径直向蓝扇子公寓奔去。
    巧合的是,温少云在蓝扇子公寓门口,邂逅了鲍熙昆。他正从一辆轿车下来。
    鲍熙昆好像忘掉那天在鲁诺餐厅和老同学翻脸的事,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碰见温少云便扑过来亲热拥抱,凑近他耳畔说:“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娶到洋公主啦。对对,就是那位尼古拉二世的侄女。你说,我多有福气。”
    温少云半信半疑:“真的?”
    “是真是假,待会儿你见着她就明白。”得意忘形的鲍熙昆竟然没问温少爷干吗来蓝扇子公寓,他拉起温少云的手,一起朝里边走。
    照例的开场脱衣舞刚刚结束,灯光乍亮,一丝不挂的舞女们鞠躬谢幕,观众纷纷起立鼓掌。鲍熙昆惊叫起来:“你快瞧,温少爷。领舞的那位就是。”温少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站一排舞女前边的白俄少女,二十岁模样,棕色头发,娃娃脸,身材丰腴,根本不像公主,倒像公主的侍女。
    温少云如释重负,暗含讥讽地说:“多时把她娶到家?这么**漂亮的公主,可别让你那帮情敌抢了先。”
    “把心放肚子里,我已经交了赎金,签了合约,煮熟的鸭子飞不走。”他嘴叼根烟卷,朝半空吐出一串烟圈,“不瞒老兄,我哪敢把她娶进家,我那老爷子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在南市买间房子,算是外宅吧。赶明儿我就接她出来。”
    鲍熙昆的话提醒了温少云,原来赎出这里的女人,还需要签合约才能领人。合约怎么签,人怎么领?他急于了解这些,以便将来领走玛丽雅小姐。没容他开口问,那位侍女模样的俄国公主款款走来,一屁股坐到鲍熙昆的大腿上。鲍熙昆忙着相互介绍:“这位,大名鼎鼎的温少爷,她,尼古拉公主殿下。”温少云欠身冲尼古拉公主殿下客气地点头,那女人回赠温少云一个飞吻。
    鲍熙昆大为赞赏:“瞧人家公主,多热情,多大方。温少爷,我办喜事那天,你得来捧场。”
    “那是当然。”温少云爽快地应承着,脸赶紧扭向一边,人家二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很让他尴尬。
    灯光猝然暗淡下来,说明第二场脱衣舞即将开始。坐在鲍熙昆膝头的公主殿下飘然而去,留下温少云、鲍熙昆俩人终于有了密谈的机会。
    当温少云追问他如何从蓝扇子公寓这种地方赎人时,鲍熙昆顿时来了精神。他如数家珍地道出了蓝扇子公寓的内幕——
    蓝扇子公寓名义上是会员俱乐部,实际上是**色情场所。沦落至此的白俄人,大多出身****,逃亡到天津卫之后,靠带出来的那些钱依然过着奢靡懒散的生活。钱总有花尽的时候,一旦穷得身无分文,他们又不肯卖苦力。男的上街摆摊,女的堕入风尘,成了烟花女。
    并非所有白俄女人都肯出卖皮肉,有的光卖艺,譬如脱衣舞女郎和陪酒女郎就属于这一类。尽管如此,她们身陷地狱,毫无自由可言。因为蓝扇子公寓背后由一个黑帮团伙控制着,黑帮头子也是位白俄,叫恰利耶夫,外号“大力士”。他掌握着这些女人的生杀大权,在色情场所混生活的女人们都跟他签署了卖身契,有人想赎谁,钱是一方面,还要看恰利耶夫高兴不高兴。倘若他瞧你不顺眼,就是凑足再多的大洋,也甭打算领走人。鲍熙昆事先了解过细情,当他认定领跳脱衣舞的女人是俄国公主时,先在玉华台饭庄摆下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恰利耶夫尝尝中国菜。恰利耶夫生性好酒,也属于酒鬼一类,被鲍熙昆的“茅台”灌得晕晕乎乎,当即签下合约,鲍熙昆才如愿以偿。
    温少云一一记下赎人的程序,对于恰利耶夫没怎么往心里去,事后证明这是他犯的一个致命错误。
    第二场脱衣舞表演落幕的时候,已将近子夜时分。观众的情绪反而亢奋起来,像粪池里的蛆一样骚动,一个个的眼珠子冒着贼光,紧盯住圆舞台的上场口。鲍熙昆俯身跟温少云咬耳朵:“今晚‘蓝扇子’*后*勾魂的节目就要开场啦。洋妞们轮番上场亮相,由客人挑,谁被挑上,就跟客人走。”温少云不解地问:“去哪儿?”鲍熙昆咧他一眼说:“还能去哪儿?上楼开洋荤嘛。”
    话音未落,所有灯光集中照向舞台。一个白俄少女走上来,可能长得丑一些,肥胖一些,无人理会。她灰溜溜地退下去。又一个高挑个儿的登台,很快被人要了,然后一个又一个……
    丑恶的交易进行过程里,温少云的心弦一直紧绷。他担心玛丽雅小姐会出现其间。真是怕什么有什么,玛丽雅*末一个登场,雪亮灯光照射下,她显得格外美丽,光彩照人,俏脸上隐含一丝忧郁,更加招人爱怜。鲍熙昆直勾勾瞧着台上的玛丽雅,嘴里喃喃道:“他妈的,这娘们儿我以前没见过,比我娶的那位更像公主。”
    台下,几个客人同时抢着要玛丽雅,险些造成不小的混乱……
    温少云的心在撕裂,在淌血。他几乎忘记跟鲍熙昆打声招呼,疾步走出令他伤心欲绝的蓝扇子公寓。
    外面大雨如注。

    温少爷彻夜未归,吓得小蔡一宿没合眼。
    早上,风停雨歇,温少云一身湿淋淋地赶回农家院子。小蔡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温少云面容铁青,说:“没事,晚上一切照旧。”
    天一擦黑,温少云和小蔡悄悄离开荒僻的小院,朝约定的八里台方向赶。离开之前,两人将郑富贵捆个结实,唯恐无人看管,让他偷偷跑掉,那么他们就白费功夫了。
    那时的八里台一带,到处是冰窖。夏季来临时,人们为了驱暑纳凉、冷冻食物什么的,都来此处买冰。夏天一过,这里便冷清许多,人烟罕至,成了一片开洼野地。温少云之所以选择八里台跟郑家人进行交易,正是看中这里僻静**。
    两三个小时后,他们潜入埋伏地点。温少云估摸着九点多钟,也就是说再过半个多小时,对方将出现对面河岸。
    刚下过雨,岸坡湿滑泥泞。没有路灯也没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墙子河水一闪一闪着波光。
    不知过去多久,对面河边出现七八个人影,打着灯笼。他们没有在对岸停下,竟然大模大样地过桥往河这边走来。
    温少云见对方人多势众,赶忙喝住他们:“喂,对面的几位兄弟,站住,别往前走了。”
    桥上的人立即警觉地停住脚步,冲这边说暗号:“明月几时有?”
    温少云就答:“把酒问青天。”
    对完暗号,那边人丛中站出一个壮汉,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喊:“对面的爷们儿竖起耳朵给我听好喽,也不扫听扫听这里是谁的地盘,竟敢在我万德庄七爷的碗里扒食?活腻味啦?回去跟你们的爷传话,明儿个乖乖把郑老爷放回来,再摆上一桌酒席向我赔罪。要不七爷我带着弟兄砸了你们老窝,杀你个鸡犬不留。”
    温少云恍然大悟,原来郑家人不但不想交钱赎人,反而搬动了黑帮杂八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索性挺身站起,冲那边喊:“用不着回去传话,我就是头儿我就是爷。老子一直单干,不认什么七爷八爷、混蛋王八蛋的。想让我给姓郑的留条活命,就准备好一万大洋,没钱就等着收尸吧。”
    大话压茬,镇住对方。那些人嘀咕一阵,又一个人站出来,朝这边喊:“这位爷别急别恼,都怪在下不懂事。您绑了我家老爷,拿钱赎人天经地义,可怎么着也得见见面,商量商量。那位爷请过来一见。”
    小蔡扯住温少云的裤腿,说:“少爷,说嘛您别过去。他们人多,圈住您就麻烦了。”
    温少云略加思索,说:“遇事怕不得,我不过去,他们就会冲过来,将咱俩一网打尽。你待着别动窝,听我招呼见机行事。”说着,他迈开大步向桥头走去。刚一上桥,便被那些人围在中间,那个自称七爷的家伙迎上前,上下打量温少云,放狂话,说:“你胆子不小,独来独往。不怕我们把你扔河里喂王八。”温少云微微一笑,答道:“恐怕你们没这个胆儿。不等把我扔进大河,你们的郑老爷就成喂我家的狗食了。”躲在七爷身后穿狐皮袍的中年人插话说:“年轻轻的干吗不好,绑票?我们不为难你,你说出我们老爷的藏身之处,这儿有一百大洋,你先拿去花。”温少云哈哈大笑:“打发要饭的吗?老子我行走江湖多年,做人命买卖从不划价。一万大洋一位,少一个铜子,你们的老爷就得上西天。”七爷听不下去了,一把揪住温少云的脖领子:“哼,你如今在我们手中,先把你小子送上西天,我们再找郑老爷也不迟。”
    忽然,温少云吹声口哨,冲河对岸喊道:“弟兄们,买卖不成,抓工夫回去撕票。”那边的小蔡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情况突变,吓呆了郑家一伙。穿狐皮袍的中年人匆忙推开七爷,冲温少云连连作揖:“这位爷足智多谋晃我们,说是自己,原来同伙不少哇。有事好商量,今天全怪我们遇事不周,一万大洋还没凑齐。好汉高抬贵手,明天晚上还在此地交易,您看好不好?”温少云双手抱拳,说:“好,一言为定,咱们后会有期。”趁那些人愣怔的工夫,他迅疾回到刚才的埋伏地。
    小蔡见到他,喘着粗气说:“少爷呀,我真替您捏把汗哪。” 第二天深夜,温少云带着小蔡提前埋伏在八里台一处空着的冰窖里。郑家人按时到的,这次来的人比较少,那位杂八地七爷不在其中。显然,昨天他没镇乎住温少云,自然失去了利用价值。隔岸望去,为首一人举着灯笼,紧随其后的是穿狐皮袍的中年人,他手中拎着一只很沉重的皮箱。中年人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他们围护中年人和那只皮箱。
    小蔡很兴奋,说:“少爷,那箱子里盛的准是大洋。”
    紧要关头,还是小心为妙。温少云让小蔡待原地别露面,自己前去拿赎金。
    夜风凛冽,寒意袭人。温少云发觉从未有过的寒冷,自心内往外渗透,情不自禁打个寒战。温少云走向河畔,郑家人迎过来,中年人将皮箱往地上一撂,说:“抱歉哪,这位爷。时间太仓促,少东家东凑西借,才凑了五千大洋。钱您先拿,等放了我家老爷,剩下的五千大洋保证给您凑齐。郑家是天津卫的豪门大户,从来尊奉德义仁信。”
    郑家人明显耍花招。温少云瞟都没瞟皮箱一眼。他说:“你们郑家的德义仁信我早有耳闻。两年前郑老爷坑得‘德华美’鞋铺老板温青山家败人亡,天津卫的老少爷们何人不知,哪个不晓?老子信得过谁,也信不过你们郑家。”他踢一脚那皮箱,说,“这五千钱大洋你们原封不动拿回去,跟你们少东家讲,三天之内凑齐一万元则罢,要不就筹办着给他爹出殡吧。”不等郑家人醒过神来,温少云已纵身墙子河畔,消失茫茫夜雾中。
    马不停蹄地赶路,后半夜才回到藏匿郑富贵的农家院子。那老家伙睡得跟死猪一样,“呼噜呼噜”打着鼾。小蔡心里窝火,对准他腰眼狠踢几脚。郑富贵号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小蔡就骂:“你们郑家没好东西,说话跟放屁似的。诓了我们爷们儿两回。”
    温少云说:“你儿子并不打算花钱赎��,恨不得借老子的手杀了你,他好独吞万贯家财。”
    郑富贵完全清醒过来,明白温少云此话的含义,儿子贪财,那么他的老命就危在旦夕,他连磕几个响头,央求道:“好汉别急,别急。我那混小子是比我贪比我毒,我早有防备,没我随身所带的印鉴,他一分钱也甭想得去。我再写封信,看他敢不如数交钱。”于是,在温少云的监督下,郑富贵亲手手书一封信,信是同时写给他儿子和管家的,信上措辞严厉,告诫他儿子不可继续拖延,若明天晚上再不凑足赎金,老父将命丧他人之手。家中所遗财产由五姨太接管,没他的份。另一方面命令管家监督执行,不可怠慢。郑富贵双手捧着信纸,浑身哆嗦如筛糠:“好汉再辛苦一趟,虽说逆子不孝,这次他断然不敢卖乖耍刁。”温少云冷笑说:“姓郑的,这叫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郑富贵作孽太多,才有今天这个下场。”郑富贵听了,不禁浊泪纵横。
    温少云和小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温少云忽然说,他趁天黑赶回市里。小蔡不问为什么,他知道少爷是个聪明人,着急往市里赶自然有他的道理。小蔡提醒温少爷多保重。温少云叮咛他一定看住郑富贵,*后关头别出什么岔子。
    其实,温少云急不可耐地星夜折返市里,主要是想见一见玛丽雅,跟她详谈怎么赎她出来的事。照目前情况看,郑家人肯定按照郑富贵信中所写的意思办,那么*迟明天晚上钱将顺利到手。俗话说,夜长梦多,钱一旦拿到,就抓紧赎人,避免陡生意外。既然要赎玛丽雅,就应事先通知她,让她有所准备。
    凌晨时分的蓝扇子公寓灯熄门闭,不远处的便道牙子上坐个人,头埋进环抱的双臂间,看样子已沉入梦乡。温少云紧走两步,仔细一瞧,是周天娇。他的心骤然紧缩成一团,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可怜的姑娘,她一定是昨晚出来找他,没找着,就在这儿等,等困了乏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他悄悄凑过去,脱下上衣披到周天娇肩头,却惊醒了她。只见她一个箭步跃开,落地时成弓字步,紧握双拳,摆出准备进攻的架势。当她认清站面前的温少云时,情不自禁地扑过来,搂住他,呜咽着说:“温大哥,我可见着你啦。”
    十一
    片刻,周天娇猛然收敛哭泣,伸脖子朝温少云身后四周张望,问:“她呢?”
    “你问谁?”温少云也回头望,马路空寂无人。
    “就是那洋窑……”想说“洋窑姐”,半途改了口,“你要救的那白俄女的?”
    温少云长叹一声,说:“喔,你说是玛丽雅伯爵夫人吧?我正是来这儿找她。”
    伯爵夫人?周天娇头回听到,想往下细问,忽然发觉温大哥的注意力被远处驶来的一辆汽车所吸引。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开得飞快,眨眼间行驶到蓝扇子公寓门前,车停门开,抛下一位貂皮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遂之扬长而去。
    女人低头往公寓里走,温少云从背后唤她:“玛丽雅!”
    玛丽雅很不情愿地站定,头依旧低垂。
    温少云好像唯恐她瞬间消失,忙不迭地说:“赎你的钱已经准备妥,后天中午你在维多利亚花园等我,我来找你的雇主办理赎人手续。”
    玛丽雅光点头,却默不作声。
    温少云又说:“告诉我应该找谁?恰利耶夫吗?”
    听到恰利耶夫的名字,玛丽雅惶恐不安起来,她说:“不不,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找阿列娜班主。”
    温少云理解阿列娜班主相当于中国妓院的老鸨子,说:“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你辛苦一夜,快进去休息。”
    玛丽雅闪身钻进公寓门里,像躲避瘟疫那样,头都没回一下。
    周天娇气得直跺脚:“什么屁伯爵夫人哪,无情无义,任嘛不懂,你帮她救她,她连个谢字都不说。”
    温少云一把拥过周天娇,说:“我救她,实际是完成我的一个心愿,兑现我的一个诺言。”
    “温大哥,你没心眼儿,你傻。”周天娇满怀怜惜地说。
    温少云抚摸她的头发,说:“你更傻,干吗在这寒冷的冬天等我一夜。如果我不来的话,你不白等一场?”
    周天娇羞红了脸:“白等我也乐意。就怪我爹,怕你被狼叼了去。”
    温少云一时感动,搂住周天娇的肩头,说:“天娇,你和你爹对我实在太好了。我遭难时,周伯父收留下我,你们待我胜过家人。只是我行事固执,总给你们添麻烦。”
    “可不。”周天娇噘起小嘴嗔怪道,“咱们平民百姓就求过个安稳日子,你可好,瞎折腾。前些天往小白楼跑说是找恩人,恩人找着了吧,又闹着赎人家。从窑子窝里赎人得花钱,你有那么多钱吗?你真为她偷去,骗去,抢去?叫我和爹为你整天提心吊胆。”
    “好妹妹,作为一个男人为人行事应当有准则,恩必报,言必信,诺必行。既然我答应营救玛丽雅夫人,我就是豁出命来,也不能反悔。等我把她赎出来,送她去国外,完成我的诺言,我就回到你们身边,按你说的那样,过安稳日子。”
    周天娇不再吭声,她明白她的温大哥讲信用,说出话来落地砸坑。那她还求什么呢?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温少云心想赶紧打发走周天娇,自己好去郑家送信。他说:“天娇,在马路冻了一夜,你该回家睡觉。别让你爹担心。我去办件重要事,晌午回鞋铺吃饭。”
    周天娇很听话,临别时还叮嘱温少云:“温大哥,我和爹等你吃晌午饭啊。”
    温少云靠近郑府所在的海大道徘徊很久,发现跟几天前有所不同。郑府进进出出很多人,个个神色慌张,虽然没见到穿“黑皮”的警察,*好谨慎为妙。
    有个半瞎的老太太坐在马路口,衣裳破旧,面前放个盛钱的盘子。温少云走过去,丢盘子里十个铜子,说:“老太太,麻烦你把这封信送给对面的郑府门房。”他亲眼瞧见老太太举着信,塞进郑府门前的信箱后,撤身离开那是非地。
    他故意绕个大圈子,晌午时分跨进“宝船”鞋铺,周掌柜在后间屋早就准备好一桌饭菜,和女儿周天娇陪他,仨人围着炕桌边吃边聊。周掌柜阅历广,为人沉稳,他不问温少爷这些日子忙什么,只是一语双关地劝慰他,做事要三思。温少云默然领受。
    吃过饭,周掌柜撵走女儿,说让温少爷休养精神。周天娇八个不乐意,*终没拗过她爹。温少云在鞋铺小屋美美地睡到黄昏,起身和周掌柜告别。周掌柜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说:“温少爷,处处小心哪。忙完你的大事,赶紧回鞋铺,我们爷俩儿没你不行啊。”温少云领悟老人的心意,说:“周掌柜,您对我恩同父子,少云将来像儿子一样为您养老送终。”
    依依惜别过周掌柜,温少云赶到八里台与小蔡会面。小蔡说:“少爷,怕耽误事,我连晚饭都没吃。”温少云笑着说:“先饿一顿,等拿到钱,让你天天吃炖肉。”
    夜里十点钟,郑家人准时赴约,拎来的皮箱子里面装满一万大洋。交接完毕,郑家管事的还有些不放心,说:“好汉,钱您拿走了,我家老爷怎么办?”温少云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晚你们老爷准时到家。”双方不再多言,匆匆分手。
    回到藏匿地,究竟放了郑富贵,还是就地撕票,温少云和小蔡发生争吵。小蔡坚持杀掉姓郑的,为温老掌柜和靳师傅报仇。“少爷,平常我听你的,今天的事不行。郑富贵干尽坏事,丧尽天良,不杀他对不起老爷和靳师傅,更难解我心头之恨。”温少云死说活说,小蔡犯上拧了,就是不听,举着刀子便要冲进里屋杀郑富贵。
    这时,温少云发觉院子有动静,他和小蔡大惊失色,难道警察跟踪而来?房门突然大开,周天娇出现在门口。
    她怒瞪双眼,冲温少云扑过来,“温大哥,你为那女的,竟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不要命啦?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她,光为报恩救人,我不信!”
    一边小蔡嚷着要撕票,一边周天娇对他产生莫大怀疑,温少云精神近乎崩溃,他不知如何说服面前的两个人。
    十二
    第二天上午,温少云穿着黑呢子大衣,戴着毛线围脖,坐在英租界的维多利亚花园的长椅上,心静如水地等待玛丽雅小姐。
    这是个暖和的冬日,阳光温馨,微风如少女之吻那么柔软。他心情很好,因为过会儿就要了结自己的心愿。
    昨夜发生在郊外农舍的风波依然历历在目,在他苦苦劝说下,周天娇明白他的心意,小蔡也遵从他的愿望。饶了郑富贵一条命,死里逃生的郑富贵给他们磕过头,连滚带爬地消失于浓浓的夜色里。温少云将赎金分为两份,其中的一份三千大洋给了小蔡,让他迅速逃离,拿这笔钱回老家买房子置地,从此别在天津卫出现。小蔡含泪而别。剩下的七千,他拎着,牵住周天娇的小手,离开那荒僻的农家院落。
    一阵清脆的高跟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响过来,温少云抬头一望,玛丽雅小姐进了花园大门,正朝这边走来。她今天打扮得很华贵,头戴狐皮帽子,身着过膝的貂皮大衣,穿着玻璃长袜的小腿在大衣下摆处若隐若现。她走到温少云跟前,客气地用中国话说道:“温先生,我来了。”然后坐到他旁边。
    温少云指着长椅下面的皮箱,换一种称呼,说:“伯爵夫人,那是您赎身的钱,一会儿您领我去见阿列娜班主。”
    玛丽雅平静地颔首,随便问了句:“随后我跟你去哪儿?”
    温少云迷惑不解:“随后您就自由了,去英国或者美国,随您的愿。路费我已经筹好了。”
    玛丽雅犹疑地追问:“不和你回家,做你的姨太太?”
    仿佛蒙上莫大的耻辱,温少云心痛不已,他正色地说:“夫人,您想错了。同时您污辱了我的人格。准确地说,当初您救过我,现在我救您,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这叫以恩报恩。希望您收回刚才说过的话。”
    沉默。
    刹那间,玛丽雅陷入沉默,一种火山即将爆发前的沉默。果然,她哭了,先是无声的,两只手掩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隙流淌出来。哭声压抑不住,爆发出来,双肩不停地抖动。温少云有些慌乱,不停摇动她,希望她停住哭泣。
    过了许久,玛丽雅才平静下来,她说:“温先生,对不起,我误会您的好意。您是我见过的天下*好的好人。”
    一个经历欺凌和迫害的女人,她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世间还有好人和幸运。误会冰释,玛丽雅又说出一桩令温少云感到意外和气愤的事。她说,一位叫作鲍熙昆的中国男人认定她是什么公主,也要掏钱赎她,赎回家做他姨太太。温少云安慰她说:“别去管他。您有选择的权利。”
    他们不敢迟疑,连忙带着钱去找阿列娜。肥胖如邮筒似的阿列娜见钱眼开,很顺利地替玛丽雅办好解约手续,然后吻着玛丽雅的脸说:“祝福你,我的宝贝。你遇到了好男人。”
    真是冤家路窄,温少云和玛丽雅并肩朝蓝扇子公寓外面走的时候,偏巧同鲍熙昆撞个满怀。鲍熙昆见到他和玛丽雅在一起,顿时明悟几分,挺着胖身子横在他们面前,冷冷地对温少云说:“说破大天,你我还是同争一个女人。”温少云鄙夷地瞥他一眼,回答说:“可你我目的不同,你为了个人欲望,我图的是情义。”鲍熙昆不屑地冷笑:“狗屁,什么情义什么欲望,都不顶用。这地盘恰利耶夫说了算。老同学,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白费心机。恰列耶夫说了,伯爵夫人是非卖品。我刚刚碰了一鼻子灰。”
    温少云以为鲍熙昆唬他,便说:“非卖品也罢,准卖品也罢。我刚办完手续,玛丽雅已经自由了。”
    话音未落,从楼上拥下一伙人,为首的白俄个头又高又壮,他摇晃着身躯一步步下楼,木楼板被他踩得“咚咚”直响,他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彪形大汉。鲍熙昆慌忙躲一边,悄声对温少云说:“提醒你,老同学,这家伙就是恰利耶夫,外号大力士,杀个人跟捻死个臭虫那么容易,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恰利耶夫扬起下颏,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端详面前英俊的中国年轻人,说:“先生,你赎玛丽雅?”
    温少云凛然不惧,他明白此时此刻,任何软弱和退缩都可能败事。“是的,除了我,谁都不能赎走她。”
    恰利耶夫仰面狂笑一阵,说:“我这里漂亮的女人有的是,温先生任意赎谁全是可以的,何必单单赎玛丽雅。”
    “我就赎玛丽雅,别的都不赎。”
    大概没有人敢跟他针锋相对,恰利耶夫沉下脸,说:“你不能赎她,我不容许。先生,你大概要问为什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玛丽雅是真正的伯爵夫人。懂吗?十分**的血统,她留在这里,能为我挣很多很多的钱。”
    温少云愤懑不已:“你应该讲究信义。我付了钱,你就该还给玛丽雅自由。”
    恰利耶夫一挥手,打手一拥而上,架住玛丽雅。
    “信义我不懂,对你们这些卑贱的中国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恰利耶夫的狂妄,已使温少云忍无可忍。他傲视着对方良久,随后说:“在我眼里,你才是卑鄙小人。谁也不能阻止我这样做,否则拿我命或者他的命兑换!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充满生死威胁的话语,恰利耶夫却欣然领受。他阴险地笑着,脱下手套,狠狠往地上一摔,说:“很好,我很喜欢这种符合我们俄国人性格的解决方式,我们决斗!”
    场面顿时沉寂下来,空气凝结了,掉根针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鲍熙昆偷偷扯住温少云:“决斗是干什么?玩命呀!”玛丽雅是懂得俄国人的这种很彻底的解决方式,她边挣扎边喊着央求温少云:“温先生你不要答应,不要……”
    恰利耶夫表现出轻蔑的样子,他假装善意地劝温少云:“温先生,为一个女人不值得牺牲性命。如果你向我道歉、决定退出的话,还来得及。”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温少云身上。他以异乎寻常的平静,说:“我接受。”
    那边,传来玛丽雅绝望的哭声。 决斗定于三天之后进行。
    到*后,鲍熙昆站在了温少云一边,他慷慨激昂地表示:“我是中国人,老毛子算什么狗东西,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不过,他对决斗的后果,充满悲观情绪。他说:“温兄,我挺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敢跟‘大力士’一赌生死。可是我想来想去,到了还得你输。”
    当时,鲍熙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和温少云正在“宝船”鞋铺的账房里,旁边还有周��柜父女。周天娇*关心她的温大哥的生命**,急切地问:“为啥呀,没交手之前,怎么就知道我哥输?”
    鲍熙昆说:“周妹妹,你温大哥的枪法我了解,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一上场就准把那恰利耶夫撂倒,他自己保证还毫发无伤。问题不在这儿,温兄打死了恰利耶夫,等于彻底得罪了老毛子的黑帮组织,他们能放过你温哥,能放走玛丽雅夫人?这叫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
    周天娇一听,急得眼窝迸出泪花:“照你说,温大哥只能输,不能赢?那就别去决斗啦?”
    “不去又不行啊,”鲍熙昆反正都有理,“外国这种玩意儿缺德,你当场输了行,是汉子,但不能不去。温兄放弃决斗,那还救得成玛丽雅吗?钱白花了,劲儿白费啦。”
    周天娇觉着跟天塌下来一样,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希望的亮光。倔强的她光哭,却束手无策。
    周掌柜一旁插言道:“鲍先生,您好歹要想个万全之策。不如我将‘宝船’鞋铺抵押出去,也许能兑出三四千大洋,全给那老毛子,求他不决斗、放了什么伯爵夫人。您看这样行不行?”鲍熙昆焦急地打断周掌柜,说:“老掌柜,您老不明白。到这步田地,钱已经没用了。现在是尊严问题,换句咱们中国话,就是面子问题。恰利耶夫要的就是面子。温兄去决斗,当场输给老毛子,等于给他个面子,一切都好解决。”
    “我终于明白了。”周天娇满脸泪水,说,“温大哥得去,还得站着挨枪子,那样老毛子就脸上有光,放了玛丽雅。可……”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温少云怀中,呜咽说,“你的命就没了!温大哥,咱不去决斗,咱老老实实过日子多好。”
    “对对,”周掌柜说,“温少爷,你先后这么忙乎,也算对得起那位什么伯爵夫人了。老毛子头不放她,是她命中该有此劫。俗话说,救人救不了命。我已年迈,正琢磨把鞋铺传给谁。你来当鞋铺掌柜,小女和我将来正好有了依靠。行不行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温少云,挺身站起来,冲周掌柜深深鞠一躬,说:“您和小妹对我的恩德,我一生难忘。决斗我必须去,男人不能言而无信,让那横行霸道的坏人瞧笑话……”
    “哇——”的一声,周天娇恸哭着奔出门去。
    温少云低声对鲍熙昆说:“走,到你府上,我去练枪。”
    十三
    在以后的两天里,温少云始终待在鲍府,没脸见周家父女。其实他根本没练枪。还用练吗?他娴熟的枪法,即使不瞄准,足能一枪击中恰利耶夫的眉心,那号称“大力士”的家伙会像狗熊一般应声倒地。所以,两天来他和鲍熙昆整日饮酒聊天,叙说上学时的旧事。说到酣畅处,二人不禁开怀大笑。
    第三天起个绝早,鲍熙昆取出那支勃朗宁手枪,双手举到老同学面前。温少云简单地检查一遍,就和鲍熙昆一起上路了。
    墙子河畔一片旷洼野地,晨雾尚未褪去,刚刚萌芽的野草飘散着清香。两人伫立河边,温少云面无表情,凝神深思,鲍熙昆反而显得十分慌张,不时地擦拭额头的冷汗。大约七点钟光景,恰利耶夫晃动着健壮的身躯走过来,后面跟着他的副手。决斗的规矩之一,就是当事人双方都要配副手,一来监督和公证决斗两方是否犯规,另一个作用是哪方人受伤或被打死,由副手弄走。
    恰利耶夫走近温少云对面,用挑衅的目光傲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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