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干山露营记
我是*初在中学生时代读过《鲁滨逊漂流记》,读过《金银岛》,后来读过旅行部类的若干的奇异书籍。夏之际,又无意间读了一册木刻家(Rockwell Kent)的日记:《在荒岛上》。我被唤起了远游的宿旧感似的,对这本书着了迷。接着,炎呵,桢呵,尤其是近来虽然很穷,然而又借到了钱的洋画家基,和兴,全给这本书迷上了。 于是,我们五人一般地成了汤姆、莎野式的顽童,幻想着撑一木筏,去系在钱塘江中的什么岛上去了。我们的梦幻无已,直到一个盛暑中的青色的手掌样的黎明。
“烟草够了吧?”
“仔细看��,你的画布呢?”
“讨厌!讨厌!刮胡子的刀子也没有带。你带了没有?”
“请你们鉴赏鉴赏我的朱丽叶小姐的手帕。”
小火轮向水路上前行而轰响着。我们的旅行真在幻梦之后开始了。诙谐的取笑,轻快的谈话,同时我们读着淡水的平凡的故事。我们来到的日子幻想得比什么还美丽还喜悦。天气是盛暑,但我们并不觉得炎热,于是到了快进午餐的时候,就弃舟登陆了。我们到了湖州。
“告罪!告罪!”忽然炎这样说。河埠上出现了炎的恋人。我们本是五个人,原来只有四个是真实的同志呵。“我只能算作送行者了。”他吊着脸这么说。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了,连责备失信的炎也来不及。恍然的事,炎挟着他的恋人的手,摇动他鳗鱼一样的圆柱形的肚子,退出了,离开了。
木刻家先生,我们四个人,是你的教义的虔诚信徒。因为寻不到盐水的荒岛,到山峰与山峰间来了。我们所带来的是帆布的篷帐,寻求的是暑天的露营的生活,需要你做榜样。你说得很好,“这里,当想到我们及我们的世界,正是我们所悦的人物与风土之际,我们简直不大想到任何时代、任何文化与我们有多大的关系了,洛克威尔已成为穴居人,带了一柄石斧……”我们也异常的勇敢。今天吹来的风,是非常之磅礴的。洛克威尔先生呵,祝福我们吧。 在夕阳的山峰上扎营,我们不是木刻家(Woodcutter)而是伐竹者(Bamboocutter)。我们伐竹围起营地,埋锅造饭。全是未婚的汉子,仿佛是甜蜜的小家庭,过起**夜来。木刻家铿锵的梦,给了我们精力、气魄,和舒服的睡眠!
“炎,这人太不老实了。”
“扫兴得很。”
“我们这几个人,如果有纪律约束,是不容他儿戏的。”
“我是狗一样忠实的。”我说。
我们占领荒山一角的第二天,早粥已准备好了:有鸡蛋、蜂蜜和咖啡。画家的基立刻不见了;我却提着竹篮子,捧着装得饱饱的肚子直走下山去入市。在酱油瓶子里,买了酱油;酒瓶子里,买了酒;鸡二只,鱼一尾,牛肉一磅,洋葱六颗。村子里的早晨也是熙熙攘攘的。流出了汗来,走回了营地。四面是寂寂的峦山。
桢割着肉。
基回来了,小马一样喘着气。
“路走得太多了。”
“可不是。稍稍走动总要六七公里的样子。兴呢?” 记下我们的生活可不容易。这生活太愉快了!可是打击却又一连串地来到了。譬如,真倒霉呵,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健康地过了两天而已,而在我第三天早上入市采办时,进了邮局一问,倒接了许多信件和报纸,内中有一封可是快信。桢拆阅。阅过后,他朗读起来了:“快邮代电,兹事又生纠葛,请速驾回来。”原来桢是很忙碌的人。忙人,生什么幻想!真正是没有办法,也应该原谅他。他忠忠实实吃了午饭后的水果,便提了小箱子说他也只好走了。
我们只有三个了。太荒凉了吧,只有三个人了。放纵的眼光却看得见许多山下的弹丸似的城市。但兴却怪起劲地报告给我们听:“明天有客来,明天有客来了!”他也接了信。可是我们问:“谁是你的客人?”他一声不响地走到山的泉水边上去出神了。
没有造过饭的人,只知道叱责厨师的手段不高明的人,请他们自己造一次饭,就会知道这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午饭又没有柴火了。几十斤柴只烧四天便完了。兴出去偷柴去,不知他从何处偷来的,今天够用了。我轮流运用左右两手砍柴。结果,洋画家烧出了他家乡的古怪的饭来。
我用木条搭了书架。这是我们布置一个比较幽雅的营地的成绩。我们本想造木房子。这究竟不大容易。但是艺术家做了露天椅,还画了鹤的嘴,恰好是椅靠。如此我们已经开始得到舒服了。运动是绝不会缺少的,我们在竹林的婀娜的腰肢上,模仿人猿泰山,爬上竹枝的颈子,脚荡着。等着竹竿挂下来,我们已经到地上了。
日子无忧无虑地过得很欢了。
“失败,失败!”
“什么失败呵?”
“云海是可以画的,瀑布是可以画的,那些远处的避暑山庄的亭台楼阁是可以画的。画梁画了朱红色,堡垒似的石岩画了赭色,可是竹枝?竹画青色,不错。可是……竹枝……”
“竹枝怎么了?”
“毕加索也画不出这样的一球一球的满山的竹林呵!”
“哦!得了,有你的信件。”邮政对于我们真不是什么祝福:走了一个桢了,现在又要走掉一个基了。荒山对我们尽管是很和婉的,可是我们对它并不很忠实呢。白云冉冉在半山,发射一团团的怒火,远处的亭台楼阁,一时在云里消失不见了,一时又和云的颜色比赛似的耀眼。
“哇!我的弟弟!糟糕,糟糕!是怎么一回事?自杀了吧,唉!” 客来了,洋画家去了。于是,*简单的算术,剩下了兴和我是两个人,如果再加上一个客人是几个呢?
什么客人?来的却是一个姑娘,兴的情人来了呢!山岩的布景前,就有了恋爱的场景。我兼了导演和摄影师,一张张地,歌舞剧似的,给他们摄了影还唱了歌曲,还有许多的装腔作势。一会儿,这一对恋人不见了。
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还是三个。但是我也忽被冷落了。我只有窥视恋人们的举止。两个又不见了,剩下了几个呢?
月亮出来了。恋人们踏月去啦。嗯!
我的心空虚极了。我孤独极了。一盏豆火之下,燃了烟,斟了茶,月呵,香呵,微风呵,全来做客了。我到底是个社会的动物呵,叫我离群索居,那我不能习惯。现在是只有这个我。人家全跑了。有的为这,有的为那,而差不多都跑掉了。至于有谁个是追逐形骸之外的人物,也许他肯在竹林下过方士生活的吧。我们忘记了我们的入荒山的动机了吗?我竟然厉声问我自己,你要在此悟道吗?你要在此参禅吗?
“爱情呵!”我的思想这样的孤独!我的梦想老远地走入山的那面,老远的海的那边,老远老远的。恋人们踏月去了。我抛弃了营地,也踏月去。在避暑山庄的一个人家,和半熟的老年人风风雅雅地弈棋。
弈棋是消磨时间了,我的心反不静。我一连战败了三局。 次日,又是青色的黎明。实在,荒山是有一个灵魂的,我又安于这个灵魂了。在瀑布下洗过澡,我在竹林的下面见到兴。兴忘记了我们初时的志愿,忘记了我,他也要下山了。这是恋人的命令:下山到钱塘江边,西子湖上去。
呸!绿色的车,芦苇的棚,他们俩,双双地,走下山去了,流着他们的婉娈的汗。现在我才是真真的孤独了。
接连了的三分的段落的断崖,白色的瀑布狂想地冲了下来。我洗了朱丽叶的手帕。一个人,活不了。活了**,苦闷着。
桢走了,留下他的铺盖、笛子、箱子;基走了,留下他的铺盖,他的画具、箱子。兴走了,留下他的铺盖、箱子,和我这个寂寥的人。
看看要饿肚子了,我也走了,行李、帆布营装、行灶、锅碗,笨重已极。而炎的鳗鱼样的肚子,突着,又在我的藏有《鲁滨逊漂流记》《金银岛》和无数旅行记的《在荒岛上》的书斋里了。
“很快活吧,我在羡慕你们呢。我真羡慕你们呵!”
“不用说了,我算是上了那个木刻家的当了,五个人之中只我一个人是狗一样的忠实的。算了,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