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后——是的,好多年后——我面对时光机的扫描头,回想耗耗当初去加州的时候。耗耗是我的猫,就因为个子小,像只耗子,由是得名。小家伙小模小样的,真是招人喜爱。绒毛又长又白,眼睛又大又绿,整天没事就坐在窗台上朝窗外凝视。真的是凝视。 我楼下是公共花园,每天都有周边人家的猫呀狗呀在草坪上追跑打闹,主人坐在凉亭上、水池边看着,微笑着,相互交流养育经验。面对宠物的成长,大家面露欣慰。其中*显眼的是一只短毛灰猫��主人就住我楼下,据说这小家伙生在美国。耗耗和他认识,常跑下去找他玩儿。他们家有好多从美国买来的猫玩具,耗耗羡慕得不得了。有一回可能是在楼下吃猫薄荷,嗨过头了,晚上回家后,晚饭他只吃了一小口,就歪到床上想心事。辛辛苦苦为他准备的饭全都浪费了。 “耗耗,我是养不起你了。哪天给你找个有钱的人家吧。” “您别这么说呀,老爸。”说着他就哭了,“耗耗不能没有您。” “对不起,是我错怪耗耗了。”我忙着给猫道歉,“来,亲亲抱抱举高高。” “嗯,举高高。” 自从那次以后,耗耗很长时间没再到楼下那家去。我知道他心里想去,可又怕我不高兴,于是对他说:“想找你的朋友玩儿,那就去吧,别乱动人家东西就行,显得咱们没规矩。”小家伙扭捏了一会儿,说:“那耗耗就去了哦。”看着他下楼,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幼吾幼,以及猫之幼。世界上存在猫,就是让人有机会看见自己从小怎么过来的。 二 当年被学校开除后,我一直没找到靠谱的工作。其实同学里面坚持到*后,吃过散伙饭,拍过集体目光深邃照的,后来状况也都不乐观。考进研究生院的时候,我们的绘画专业早已经成了自由落体;学院训练的那套手艺很快被人工智能搞定,让位给各种观念活动。 那是学专业出身的弱项。用这些人自己的话说,这个圈子里待久的人,都是艾滋病患者,被“获得性想象力缺损综合征”(Acquired Imagination Deficiency Syndrome)锈蚀了脑子。结果圈里人都在转行。坚持做手工的也有,因为那其中饱含情怀。问题是情怀党说的手工,仅指我们认定的手工——不动手的人都喜欢盖章收税——到底是不是手工做的,其实没人看得出来。 我也有过独立工作室。非常独立的那种,自己画出东西给自己看,反正成本降到了*低。后来我进了媒体,从平面设计开始,后来成了只谈风月的撰稿人,总之不搞硬新闻。*后,像我这么个喜欢宅在窝里的人,居然进了一家旅游公司。只有在这里,还有机会操练曾经选修过的影像技术。而这也是转了一圈后才发现的。现在人都忙,没时间的比没钱的还要多,好在赶上虚拟现实技术普及,刚好用来制作风光片。游客们连小区都不用出,只凭一套设备,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在一个各路新手纷纷杀入,用屎尿划界圈地的领域,自行生产内容就成了事关生存的事。这也是公司成立我们那个部门的主要考量。若干年来,全世界的俗套景区挤满了中国同胞,结果在中国身价暴跌。公司便决定推广一款新产品,就是经过后期处理,把游客带到删除了所有中国人脸的巴黎铁塔、纽约自由女神像、悉尼歌剧院等诸如此类的地方。 项目在我之前就有,可热闹过一阵就不行了。问题出在人身上。参与其事的都是艺术家,非但没有做应用的现实感,就连虚拟现实感也没有。虚拟现实要求连续呈现,叙述的转折之处不能断裂式跳接,场景之间的转换只能淡出淡入。这不是从旁观赏,而是基于**人称视角的介入式体验,你不能动不动就给游客来一连串蒙太奇。再有一个问题,就是原先那些虚拟中的目的地还不够远。说到这里还没来得及介绍,这家公司的名字就叫远方。 那就把人带到更远的地方去。除了空间的远,还有时间的远,*好能去恐龙生活的世界。比这更早的寒武纪、二叠纪之类,感兴趣的人不多。这个城市有一座设施蛮先进的科技馆,早就在用虚拟成像技术展示中生代的动植物,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都有,只是一般人分辨不出地质年代的区别。我们就是喜欢外形威猛的大家伙,尤其是霸王龙,还有长颈长尾的蜥脚类素食龙。这两者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遭遇的可能性为零,但不妨碍一般人把它们纠合到一起。前些年不少科学家想用现代鸟类的DNA,通过逆向生物工程复活恐龙,结果是一连串失败。现在不再有人敢在这上面烧钱了。 科学研究总是有成有败。恐龙没制作出来,时空穿越却成了现实,而且省去了运载火箭、太空船那些昂贵的大型设备。*初的宇宙大爆炸就是我们这一轮时间的发令枪,暗夜茫茫,我们都是宇航员,地球就是我们的太空船。现在有了更酷、更性感的技术,允许我们在时间中改变航向。几年前科技报里的新动态,转眼之间已经制造出了利润。在我们这家跟科技扯不上边的公司,从销售到票务部门,量子、虫洞这些概念,也都成了年轻人的口头禅,就像早些年的转基因一样。你可以弄不懂质能等价究竟怎么一回事,哪怕做不出四则运算,但这并不妨碍你狂粉爱因斯坦之余,穿一件胸前印着E=mc2的圆领衫,到处嘚瑟。 谁都知道高科技是救命稻草,可谁也猜不出到底是哪根稻草,才能帮你浮出水面喘口气。现在总算有了答案,非常明确的答案。用不了太久,要是你从没有穿梭到中生代看过恐龙,那就像没爬过长城,没去过迪士尼乐园,必将在未来的人生中留下五十度心理阴影。但是,时间机器不是一般的耗能——基本就像多层宇宙之间架起直通电梯,送你一路下降到某个设定的古地质年代——还有**计算机的运行成本,再加上投放初期有限的市场规模,一般人根本不要惦记这件事。 *贵的一档服务,就像搭乘透明的观光电梯,沿时间轴逆行,一路观赏倒流的历史进程,就像老式录像机的倒带功能,专家们管这叫“深度回溯”。你会看到“泰坦尼克”号浮出水面的冰山,或是棺木从墓穴中升起,或是喜马拉雅山沉回海底。差一些的,像被塞进时间胶囊,直接泵送到终点,稍作停留就得返回。对于基本受众,还有其他级别可供选择,就像飞机上的头等舱、商务舱和经济舱分级布置。至于更多人,“飞”都可以免了,只要买票,就能观赏“远方旅游”公司制作的高解析度虚拟现实。虽说与实地观光尚有差距,可*起码,所有数据也都是实地采集。此外,增加与目标景观的互动效果,也会带来收费差别。 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几个带团去过中生代的同事,返回到现世之后,整个人都变了,谁也不肯提起那边的事,就像长时间没入深海的潜水员重新上岸后,正常喘气都要重新学。至于那几位的气色,倒是没有任何异常,就是不愿意说话。看来整个行程至少对健康无害。不管轮到谁,一头扎到几千万甚至上亿年前跑一圈再回来,难免经历不足为外人道的震撼。就连出一趟国,都能改变很多人的一生,何况这种凡尔纳都不敢想象的,比远还远的远行。现在我参加的制作小组要按计划启程。我们摄录的白垩纪外景素材,会被编制成长度为五十分钟地球时间的虚拟旅行,叫作《霸王龙的世界》。 我向管理层申请,希望他们批准我完整观察六千六百万年前,那次大灭绝事件的全过程。我想知道那个全球规模的史前庞贝,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惨景。经过了所谓的K/T界线之后,是不是所有恐龙都被喷薄而出的火山灰烤熟,无一幸免?我的这份奢求,被公司直接驳回。商业公司又不是只花钱不赚钱的古生物研究所,我的本分只是用影像招揽更多的付费游客。自从上世纪末,不少新发现的兽足恐龙化石,证明这些鸟类的祖先身上披覆着原始的羽毛,恐龙的形象就此逐渐萌化,蜥蜴般的传统冷血造型从此淡出传媒。这意味着一个传统上属于臭小子们的怪兽世界,开始具有吸引女性受众的潜质。 出发之前,我的右眼一直在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实验白鼠。毕竟这是要去另一个世界,依靠的又是一项全新的技术。虽说整个过程早就被无数次模拟过,从理论物理学家到科幻、漫画作家,都提出过各种预案和应对措施。可那都是纸上谈兵。我老人家真的不会出什么状况?要是英年殉职了怎么办?我想了不知多少遍。 公司班车把我们一行三人拉到郊外大学城,一座普通的办公大楼,四四方方,玻璃幕墙,没有明显的标识,完全不是宇航**或者**实验室那种地方。这一点我早想到过。虽没指望环境如何科幻,但一切家常到如此地步,还是让我大感意外。整个过程很像例行体检。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做过一次全面体检,其间还淘汰过一名本已入选的成员。但这丝毫没有缓解我的紧张。我一直让自己相信,所有这些无非就是身体接触复杂设备引起的排异感。 提供技术支持的那家公司,标识是一只阴阳脸的猫。作为艺术生,科学知识我所知不多,但总怀疑这其中必有原因,也许和时间机器研发初期的动物实验有关系,就像早期的太空计划。载人宇航实现之前,曾有不少小动物被率先送入外层空间。这个小小的精英群体中,有过一只猫,雌性,小名叫作菲丽赛特,属于法国的早期宇航计划。1963年10月,这只黑白花猫被火箭送到大气层外,然后依靠伞降回到地面。那是一次成功的飞行,包括几分钟的失重状态。可惜那只猫,整个探险全都扛过来了,回到研究**却被实施安乐死,然后做了解剖。 现在的我,还有我的两个同事,就要委身于一台时光机。说不定那台机器曾经把一只猫,送到薛定谔描述过的另一重宇宙。可是猫的结局呢?是否就像薛氏思想实验中的猫一样生死不明? 准备过程很像医院里的核磁共振扫描。除去随身衣物之后,一个穿白工作服的年轻助手,又向我们每人分发一套密闭式套装,还协助我们穿好。这副披挂一看就是防护用的,厚软的黑色面料显然具有向内置系统采能供电的作用。还有一顶尤里·加加林那样的透明头盔。助手管这套行头叫“蚕茧”,很贴切的说法。 披挂停当之后,待发的三个时间探险者一下变成米其林宝宝的样子。除了生命保障之外,防护服另有一项功能是在隔离层内部维持一个微型能场,把人封裹在原始出发地的时间里,就像把二十一世纪的某**,随身携带在身上。我们使用的录制设备也被封装在头盔内部。这是**必要的处置,否则一旦接触到另一个时间,来自尘土的便会瞬间归于尘土,四散到那些物质所属的原初地层——不要忘记各种材料根植于不同的地质时间——弄得不好,瞬间的巨大应力会把你一下撕碎。 简单地说,这次时间旅行就像把电邮从一个宇宙发送到另一个宇宙,每个团队的参加者,都是一个被上传的附件。准备程序一经完成,你身体、意识的全部信息已经被重新编辑、打包。这时的我和两位同事,被处理成一束数据流,钻入无数量子泡沫之间的虫洞,朝预定的时间点一路闪电蛇行。我闭目合眼,假装入定,老实等着**电脑的解算、传输。整个过程没有运载火箭升空时的震颤,比商用班机还要平稳。为预防万一,事前我还是申请在“蚕茧”里面装了电子尿布。我这人胆小,不只担心系统故障,还有另一件事让我觉着不踏实,就是辐射剂量可千万不要超标,否则真就把我老人家当成化石给扫描了。 我们目的地是晚白垩纪的*后**。邮件送达目标,我们这些随函而至的附件逐一打开,如梦初醒。这是一片冲积平原,极目处一片平缓的丘地,深茂的林地蔓延而下,在眼前的河滩不远处止步,枝叶间开满肥厚的花朵,粉白相间好像木兰,招来如云的蜂群,无数膜翅在空气中激振出嗡鸣声,经过头盔两侧的拾音器,过滤成纤微的数码颤音。大河由此缓流入海。天色尚早,而天际却已经有一抹浓郁的血红,漫卷如晚云。那是一座火山喷发时,悬浮的灰云造成的阳光衍射。这些来自地幔的尘埃终将沉降到我们脚下,把来自地心的大量铱元素带到地面,铺垫出一片分隔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