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况周颐《粤西词见》(选) 《粤西词见》因为是粤西词作的总集,所以其特殊的价值之一就在于从中可以比较集中地看到况周颐对于粤西词的看法,这对于我们了解粤西词以及况周颐本人的词学观是具有特殊意义的。 首先,《粤西词见》表现了况周颐对粤西词发展的整体看法,勾勒出了清代粤西词的发展脉络。他在《粤西词见跋》中说:“综论国朝吾粤词人,朱小岑先生倡之于前,龙、王、苏三先生继起而振兴之,一二作者类能摆脱窠臼,各抒性情,造诣所独得。流传虽罕,派别具存。今半塘王前辈鹏运大昌词学,所著《袖墨》《味梨》等集,微尚亦不甚相远,殆不期然而然邪?”这等于勾勒出了清代粤西词发展的大致脉络,即清代粤西词的发展经过了朱依真,再发展到龙启瑞、王拯、苏汝谦,到王鹏运而达顶点。这不仅仅是清代粤西词的发展脉络,同时也差不多是整个古代粤西词的发展脉络,因为在此之前只有明代的蒋冕等少数词人。这样的工作是以前的学者未曾做过的。 其次,对古代粤西词创作不发达的原因作出了自己的分析。况周颐在《粤西词见叙录》中说:“(粤西)地僻尘远词境也,顾作者仅耶?抑不好名,不喜标榜,作亦不传也?地又卑湿,零笺散楮,不十数年,辄蠹朽不可收拾,幸而获存,什佰之一耳。”指出粤西词的创作之所以不发达,原因一是地处偏僻,二是作者少,三是因为不好名,不喜标榜。虽然这只是猜测之词,但是表达了类似于廖鼎声对于粤西诗的看法:“粤人固非无能诗,以僻在岭外,流传遂少。”“甚矣吾粤文献之失据也,即诗而论,唐以前无征,而有元一代主中华近百年,亦无一可稽。非以僻远之故,声气不易通于时欤?沈归愚尚书有国朝及明诗《别裁集》,流传*广,顾四百年间,采风不及于粤。岂粤无能诗者哉?人每挟一轻视鄙夷之心以从事,则即论文□□其不涉于私者几稀。故其标榜虚声,曾不足以服天下之人心,而关后世之口。粤人又拙于应援顾瞻之习,此所为浩然长叹也。”[《拙学斋论诗绝句序》《拙学斋论诗绝句跋》,郭绍虞《万首论诗绝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所收之《拙学斋论诗绝句》本。]诗词相通,对于粤西诗词的看法,况周颐与廖鼎声可谓英雄相见略同。应当说,这是相当中肯的意见。 再次,对粤西词的整体特点和某些词人、词作作了精当的评论。况周颐认为:“吾粤词人,诚寥寥如晨星,然皆独抒性灵,自成格调,绝无挨门傍户,画眉搔首之态。”[《粤西词见》卷二评周尚文词。]这就指出了粤西词人虽少,但都有自己的个性,自成格调,不入门户,无雕凿粉饰,扭捏作态之病。这显然是况周颐在对粤西词人、词作经过了认真的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无疑是相当客观的。而对于粤西的某些词人、词作,况周颐同样给予了如实的评价。如评朱依真:“小岑先生……《绛都春》《念奴娇》两调,专诣精卓,风格在碧山、玉田之间。《诗存》中有《论词绝句》二十八首。宋人于周清真,国朝于朱锡鬯,并有微词,不为盛名所慑,惟推许樊榭。甚至观其所为词,固不落浙西派也。”认为朱依真仅存的两首词,“风格在碧山、玉田之间”,而没有落入当时盛行天下的浙西派的窠臼中。同时,对朱依真的《论词绝句》二十八首所表现出来的词学思想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认为他“不为盛名所慑”,敢于对周邦彦、朱彝尊这样的大家提出不同的看法。于词于论,均给予的相当的肯定。又如评秦致祜:“受之性豪迈,工诗画,棋力酒量辄加人一等。《长相思》词亦饶有英气。”秦致祜是很少有人关注的小词人,现仅词一首,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词人,况周颐却作出了自己的评价,认为他性格豪迈,工于诗画。其仅存的那首《长相思》也“饶有英气”。评论虽短,却也是深中肯綮。这些评论对于我们认识粤西词人无疑是有帮助的,同时,对于我们认识况周颐本人的词学思想也大有裨益。 人鬼情未了 ——对郑献甫《幽女诗集》的初步探讨(选) 《幽女诗集》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部比较奇特的著作,即使不能说是****,也至少可以说是别具一格的。它以超现实的方式,超越时空、人鬼之别的限制,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幽女集中在一起,实现人鬼之间的对话,就诗歌创作来说,这是比较大胆的。灵鬼吟诗,这在中国文学典籍中不乏记载,早在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中,就有零星的记载,到唐代以的后,这种情况更为常见。《全唐诗》卷865、866两卷中就收了虎丘石壁鬼、巴陵馆鬼、隔窗鬼、巴峡鬼、崇圣寺鬼等所作的诗歌。但是,这些鬼诗毕竟都是偶尔的零星之作,很少像《幽女诗集》这样有如此多的作品,并且是大规模的幽女与活人的唱和赠答,单独成集。完全以幽女的名义来出版一部诗集,这在中国诗歌史上是很罕见的现象。另外,在《全唐诗》之类的著作中,所谓的鬼诗,基本上是根据有关记载抄录下来的,编者所做的事就是有闻必录。只有在《游仙窟》《聊斋志异》之类的小说中,大量存在着仙鬼创作的作品,但它们是小说内容的一部分,是为小说服务的,不是单独的创作,因此也很少有人将小说中的仙鬼之作抽出来单独结集出版。而《幽女诗集》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一方面它是完全的创作,不是抄录;另一方面它又是自成体系,单独结集出版,不是小说的附庸。由于《幽女诗集》的这些特殊性,使它因此而具有了特殊的文学史价值。 郑献甫自己对于《幽女诗集》的创新是十分自信的。他在谈到《幽女诗集》时说:“若此一集,更有三奇焉:昔人或采闺秀之诗,或编女史之集,虽曾手葺,未必面谈。宣文传经,隔以绛幔。谢女解议,障以青绫。会异无遮,事同有避,则古已有之矣,然彼本人间,此乃泉下,何嫌何疑,其可艳者一也。又若或借段晖车之马,或谈茂先之狐,荒塜酹茶,神丛对奕,元石游学,将诣孝先,主部侍闾,请从高密,仙知访友,鬼亦求师,则古又有之矣。然彼皆奇男,此乃怨女,有情有缘,其可艳者二也。至于或就杨郎之礼,或联蒋妹之姻,恨寄青枫,情留红叶。芙蓉城里,亦主曼卿;兜率宫中,曾迎白傅。和者好粉,御史司花,则古亦有之矣。然彼悉死后,此乃生前,共见共闻,其可艳者三也。“(《合刻幽女诗集总序》)郑献甫认为,他设乩招见幽女,并产生了《幽女诗集》,至少有三方面的创新:**,以前的女性作品的选编者往往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不与女性作者亲自见面,而郑献甫则亲自与女性作者面谈。第二,以前仙鬼的主角往往是男性,而出现在《幽女诗集》中的主角则都是女性。第三,以前有关遇仙鬼的故事,都是在男主角死后才有的传说,而《幽女诗集》则是郑献甫在世的时候与幽女们会面的记载。与以前的灵鬼故事相比,郑献甫所说的这三个方面的创新是确实存在的,而仅此三个方面,我们就应当为郑献甫大书一笔。 《幽女诗集》为研究郑献甫提供了另一个窗口。过去的研究者可能认为《幽女诗集》是迷信游戏之作,不够庄重典雅,因此很少人加以注意。其实,《幽女诗集》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郑献甫的心灵世界和他的价值观。 通过《幽女诗集》,我们至少看到:**,辞官回乡,任教榕湖书院时郑献甫孤独失落的内心。如上所述,郑献甫自己明确承认了“万里婿乡,难逢郭勃;十年郎署,空老冯唐”的处境和内心,于是他便通过与幽女对话的方式来排遣内心的孤独与苦闷。他选择这一种方式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心灵状态。第二,郑献甫对自己才华与诗歌创作成就的高度自信。上文说到,幽女们发出的“同是多才各自怜”“如此才华老粤中”,其实就是郑献甫本人的感叹,无奈中又透露出自信,因为这些诗名义上是幽女们的,实际的创作者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感叹与评价。这种情况同样也表现在对其诗歌创作的评价上。在《幽女诗集》中,林芝云有《题郑君〈鸦吟集〉》十首,其中就有:“红衫青笠负诗筒,健笔凌云迈古风。不数西陵与北郭,却将才力出群雄。”(其一)“才人有偶各争雄,左陆潘张一代中。料得曲高人和寡,琵琶空唱大江东。”(其三)“一代谁将大雅扶?王符有论著《潜夫》。当为天下风骚主,早岁司空识守愚。”(其六)“南州一柱欲擎天,犹有云台续旧篇。才大不求名一体,青邱诗格与青田。”(其七)石碧桃有《郑君〈鸦吟集〉题辞》十首:“海内争称《长庆集》,后人衣钵口头禅。尤杨范陆齐方驾,沈谢曹刘未比肩。天地籧庐容我隐,诗书糟粕任人传。谁能下笔开生面,一瓣心香接古今。”(其一)“不求闻达不沉沦,谷口高风见子真。著作等身惟处士,文章名世亦奇人。能于韩杜别开径,未与齐梁作后尘。白发青灯堪送老,柴门终日锁松筠。”(其五)从这些诗歌可以看到,幽女们对郑献甫诗歌创作的评价是很高的,其作者名义是幽女们,但实际上是郑献甫对他的诗歌的自我评价,可以看出,郑献甫对于自己的诗歌创作的高度自信。诗歌,这或许是郑献甫一生中*聊以自慰的。第三,郑献甫隐秘的情感世界。《幽女诗集》写到十余位幽女,毫无疑问,集中作品的实际作者是郑献甫本人。在这种情况下,他所虚构出来的这个由十余位幽女组成的幻想世界颇耐人寻味了。我们从集中看到,包括林芝云在内的十余位幽女,或多或少地爱恋着郑献甫,并且甚至与他有着微妙的感情纠葛。那些幽女们在生前已经饱受了婚姻爱情的折磨,到了郑献甫的笔下,虽然受到了同情,但仍然没有摆脱相思之苦,只不过她们思念的对象改成了郑献甫而已。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郑献甫写这些幽女们为了微妙的感情,竟然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林芝云和石碧桃是令郑献甫倾心的两位,所以,《幽女诗集》中两人的作品*多。然而,在《芝史桃史合传》中,却有这样的记载:“往有顾横波、王月端、周漪香降乩,欲与余唱和而妒彼(指林、石)才名,强余与芝史、桃史绝交,余甚不乐,遗以启,渠大不平。漪香遂愤然指画于两人前曰:林于郑,水母之目虾也;石于郑,狐之假虎威也;郑于二人,鸱之吓腐鼠也。”这种情况,与这些幽女们生前“在贵家媵多不协”何其相似!那么,为什么郑献甫为什么要这样写?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幽女诗集》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以郑献甫为**的幻想世界,尽管有十余位幽女,但始终是以郑献甫为轴心的。这透露出郑献甫强烈的男性**主义的思想,同时还似乎透露出郑献甫更深层、更隐秘的内心,那就是隐隐存在着妻妾成群的幻想、对异性知音的渴望。在《幽女诗集》中,林芝云与史碧桃是郑献甫的知音,她们才貌双全,对郑献甫充满仰慕,这可能是郑献甫在现实世界中无法找到的,于是便通过幻想来实现了。但郑献甫并没有满足于林、石二人,还有其他的幽女穿插其间,她们的存在,使郑献甫的世界变得更为丰富多彩。这样的世界在郑献甫的现实生活中更是无法实现,而只有通过幻想来达到了。透过《幽女诗集》,我们可以看到一位书院老先生寂寞而绮丽的内心世界。民国六年桂林周安康在《重印补学轩扶鸾诗词序》中所说的“乩坛诸作,殆先生借幻冥之笔,抒瑰丽之思,而为片鳞一羽之流露”,所谓“瑰丽之思”正是指郑献甫那隐秘的内心情感。 从诗歌创作的本身来说,《幽女诗集》中的作品应当说具有很高的水平,表现了郑献甫诗歌创作的多样性。首先,郑献甫虽然是代各幽女作诗,但各诗作并不是千篇一律,而是根据人物的性格、身份、遭遇等有所变化,既符合了幽女的性格、身份、遭遇,又做到了个性化。例如,林芝云与石碧桃,“芝云如天女散花,萦襟拂袖,跌宕自喜,而境象皎皎照人。碧桃如夜来善绣,细针密缕,熨贴均平,而生气咄咄逼人。有于家慧婢香莲评之曰:芝史神光秀逸,桃史风度温存。又有方外妙尼净支评之曰:芝史风格超超,桃史清才娓娓”(《芝史桃史合传》)。质言之,林芝云是外秀型的,石碧桃是内秀型的。因为有了这种不同,林芝云的作品表现出来的对郑献甫的感情就非常强烈,相反,石碧桃的作品就表现比较含蓄,数量也远不及林芝云。其次,《幽女诗集》中的大量作品是集句之作,这些集句作品虽然带有游戏的性质,但可以说集得天衣无缝,自然妥贴妥帖。集句之作比原创之作难度更大,既需要深厚的文学修养,记诵大量作品,同时又要有创作才能,巧于安排。郑献甫在这一点上做出非常出色。例如林芝云的《集古再赠郑君二律》其一:“江流曲似九回肠,此日思君恨更长。词客有灵应识我,小姑居处本无郎。迩来欲别魂俱断,误语成痴意已伤。碧空有情空怅望,满窗明月满帘霜。”这首诗集柳宗元、温庭筠、李商隐、钱惟演、白居易等人的诗句而成,对仗工整,句与句之间、联与联之间衔接得十分紧密而语意妥贴妥帖,真可谓用句如己出。而林芝云的《集句七古》长达八十句,集数十位作者的数十首作品而成,天浑然天浑成,巧夺天工,确实是颇见功力的作品,堪称集句作品的典范之作,表现了郑献甫深厚的诗学修养和突出的创作才能。再次,《幽女诗集》因为都是以幽女的名义创作的,所以,其风格哀感玩艳,缠绵悱恻,与郑献甫《补学轩诗集》中的作品大异其趣。正如民国六年桂林周安康在《重印补学轩扶鸾诗词序》中所说的那样:“先生固经学专家,词章尤所长。观《补学轩集》中诗文,大都醇茂古雅,未有若此篇之惊才绝艳者。”一向以“醇茂古雅”著称的郑献甫,突然出现一部“惊才绝艳”,风格迥异的《幽女诗集》,可能会令人大跌眼镜,而这正表现了郑献甫诗歌创作才能的多样性、风格的多样性。 综上所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幽女诗集》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一部作品,是研究郑献甫的思想和创作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