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祥如意
(一)
清冷的月辉洒在乡村农家小屋上,这是一栋土砖旧平房,只有张爹和他养的十几只鸡住在这里。
万籁俱寂的深夜,张爹酣睡得直打呼噜,一只被张爹唤为单单的鸡却失眠了。
今夜的它在傍晚该入笼时,随着鸡群在笼门口徘徊着做了做样子,便悄悄地离开,瞒住了老眼昏花的张爹。
它倒不是想离家出走,它只是想静静了。
静静是谁?静静不是谁,是安静的那个静。是的,它需要安静,内心安静的静。因为它与别的鸡有太多的不同,它,是一只有思想的鸡。
此刻,它趴在屋阶的柴垛旁,睁着眼睛看着月亮睡不着,思绪翻滚,心里有淡淡的忧伤。
它个头不算小,模样也俊俏,性格脾气更是好,可是它的生活却充满冷嘲热讽,没有尊重。那群妖媚俗气的母鸡们总是在下完蛋后,故意在它面前高歌卖弄。在晚上睡觉前还要挤对它:“喂,单单啊!你每天跟我们吃得一样多,长得一样大,怎么就不见你生个蛋呢?”
“就是,不生蛋的鸡有什么用,真是丢脸!”
“不生蛋的鸡肯定比我们死得快!”
……
它们叽叽喳喳不厌其烦,说完还矫情地回头亲了亲屁股下的蛋。单单不辩解也不回答,它一直那么高雅。高雅是一只鸡的必修课,包括不争吵不打架,不随地大小便。
它是这么认为的。
鸡群里的那只叫雄雄的大公鸡更是不避嫌,总当着它的面和母鸡们勾勾搭搭,然后跳上去啪啪啪……完事后在它面前引吭高歌,顺便秀一下强健的胸肌肉。平时有事没事拿它开涮:“啧啧!你看你那怂样,既不会下蛋,又不会踩蛋,你说你有什么用?丢脸丢到家了,别让我看见你!”一边说还一边左拥右抱。
单单不生气也不回答,迈着高雅的步伐,默默地走开。在这个群体里,它感受不到爱。
说实话,它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自己究竟和它们有什么不一样?它也想生一些萌萌的蛋,或者威风地将那群聒噪的“娘们儿”一个一个地“就地正法”,可是为什么它就是做不到呢?
思绪无限延伸,伸展到它少年时。有**,村里来了位个子不高,黝黑精瘦的男人,还背了个箱子,挨家挨户地串门子。
它和那只公鸡一起被那个人选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听见他说:“嗯,这一窝总共就两只公的,可以阉掉一只,留一只踩蛋。”
说完,他顺手一伸就抓住了单单。其实那会儿它还没名字,在经历一番惨绝人寰的痛苦后,张爹心疼地看着虚弱的它说:“小可怜,以后一辈子找不到伴哟!唉!单身汉,以后就叫你单单吧!”
于是,它如凤凰涅槃,重生为另一只鸡,一只名叫单单的阉鸡,这是它无法抗拒的命运。如果那个人随手抓的是那只叫雄雄的公鸡,那么如今领着一群母鸡到处嘚瑟的就是自己,可世间没有如果。
想到这,它伤感地叹了口气,它想念妈妈,可是妈妈早已进���不知谁的肚里,它的眼睛里泛起了盈盈的水光。
这时,一阵突然而至的刺痛穿透了它的左眼,它痛得尖叫起来。那袭击者将它的头按在地上,啃咬它的眼睛。它的脚使劲在地上扑腾,嘴里发出呜咽声。
可是,夜,太深沉……
第二天清晨,张爹在屋阶取柴烧饭,发现单单窝在柴垛边,一动也不动。咦,它怎么会在这里?他走近一看,单单的左眼没了,只留一个窟窿眼,还残留着一丝血迹。他心疼地抱怨:“看吧!这就是不听话的结果,晚上不进笼活该你倒霉。这不,眼睛被老鼠吃了吧!你要是遇到的是黄鼠狼,可就没命啰!”
是老鼠吗?单单只记得那团不算大的黑影一闪而逝,是什么它一只眼也没看清。这重要吗?反正谁都想欺负它,它的一生就是个笑话,单单身心疲惫,绝望至极。
张爹用淡盐水帮它清洗了伤口,又给它喂了糖精水。甜得要命的糖精水好像**药,单单记得张爹曾给隔壁姜奶奶家误食了毒药的狗喂过,那只奄奄一息的狗愣是让张爹给服侍活了,姜奶奶因此很佩服张爹。
单单也活着,只是得了抑郁症。同伴们又给它取了好几个小名,什么“独眼龙”“单瞎子”“阴阳鸡”“太监鸡”……没事就拿它寻开心。单单觉得这一生毁了,再也优雅不起来了。它每日昏昏沉沉,日渐消瘦。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不久后,张爹六十五岁生日到了。他原本早在一个月前就跟在市里住的儿子说了,想要他们回来,毕竟他们也很久没回了。儿子在电话里打着官腔说:“尽量吧!到时再看情况。”
他十分欣喜,很是期待地说:“你们可得回来啊!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土特产哩,家里存了好多鲜鸡蛋,**你在超市买的要好,还有养得肥肥的鸡……”
生日的前天夜里,儿子就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张爹那个失望心凉啊!一夜辗转未眠。老伴不陪他,已经当了好几年地下工作者了。她要是在多好,日子再无聊,俩人数星星看月亮唠闲嗑也能过。可如今,儿子媳妇小孙子都只是个称呼。当初为了培养这**的儿子,可是盘得家徒四壁。
儿子不爱回家也与儿媳妇有关,儿媳妇是城里人,很不喜欢乡下,来过一次后就不想来了。她讨厌乡下的厕所,讨厌乡下的床铺,讨厌没有文化的老人……这些,也不能怪她,在城市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当然不习惯乡下了。
张爹抹了下混浊的眼睛,可是,人的一生有什么意思呢?老了就多余了吗?*凄凉的是连个伴都没有。想起没伴的孤独,张爹就想起了邻居姜奶奶,她也是没了老伴。她小张爹几岁,性格挺好的,花白的头发和皱纹也掩饰不住依稀可辨的曾经的美貌。姜奶奶看张爹的眼神中隐约透着同病相怜的情感和特别的关心,张爹是过来人,不是不懂,只是他不想做背叛老伴的事,虽然她不在了。
张爹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睡着。
早上六点,天刚亮堂他就起来了。他打开鸡笼,放出鸡群,它们撒开脚丫奔向美好的田野……却唯有单单焉不拉唧的,看起来瘦了些,它总是形单影只不合群。
张爹看着它,估计这么颓下去,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干脆宰了吃掉算了。反正今天生日也没人陪,可一个人的生日也得过呀!可不能亏了自己,就**一回吧,一个人吃一只鸡,就这么办!
想到这,他走上前,一把逮住单单,往厨房走去。
单单也不想挣扎,这绝望的生活早点结束也好,心下只盼着张爹下手利落点。
他将鸡头和翅膀折捏在一起,扯掉鸡脖上的毛,露出一块皮肤来。他用右手拿起刀,在鸡脖子上来回抹了两下,刀好像不快了,应当先磨一下刀的呀!他有些懊恼。这时,他听到姜奶奶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应了一声,又用力割了两下,血冒出来了。他将鸡丢进盆里,就走了出去。
单单眼冒金花,被丝丝疼痛唤回了魂。它以为自己死了的,没想到张爹下手不够利落,反而害它要死不活,受尽折磨。
它疼得实在忍不住,只得不停地挣扎弹跳,翻滚,以此来分散伤口的疼痛。血滴在地上,一路延伸……
张爹站在墙边和姜奶奶聊得正开心,姜奶奶说:“张爹啊!孩子们忙回不了,你就来我们家庆生吧,一个人怪孤单的。”
张爹佝偻着身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哎呀!那多不好意思。不用麻烦了,没事的,我可好着哩。一大早就宰了一只鸡,一个人也得把日子过好不是。哟!我得去烧锅水烫鸡毛去,就这样,你忙你的去吧!”
张爹说着就转了身,姜奶奶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一辈子讲礼数,放不开酸得很。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他喊道:“张爹,要不,你把那鸡拿到我家来我帮你烧汤,一起吃吧!”
张爹一听,呃,这倒挺好。他开心地回了一句:“好咧!我一会再带瓶酒过去。”
他哼着小曲进了屋,换了身衣服,又捋了捋稀疏的白发,这才满意地去厨房提鸡。
走到厨房一看,盆翻了,鸡不见了,地上还有血迹。咦,难道有人偷走了?不大可能呀!鸡自己逃了?可是明明割脖子流了好多血呀!他满脸狐疑沿着鸡血去找。
血迹从厨房后门延伸,七拐八拐,一直到后山山丘下。张爹看到单单正张开翅膀,想飞上山丘。张爹心里软了几分,轻轻唤了声:“单单……”
单单听到他的声音,更怕了,它不怕死,就怕受折磨,一想起他拿着刀在它脖子上反复割拉,它就想还不如立马撞死,万一落到张爹手里,再杀它一次还得遭罪。想到这,单单拼尽全力,张开翅膀,腾空飞起,一头撞向山丘的黄土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