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车轮》 在乡村的土路上,它是简陋而美丽的摇篮,载满了被伐倒的谷穗、麦草,或玉米秸、粮食和牛粪。在我的印象里,只要坐上爷爷的木头车,不管回家的路有多漫长,也不会感到寂寞。 孱弱的身躯下,木头车轮在朝前滚动,大地在缓缓后退,路边的景物一一掠过眼帘。清秋的风从高地上远远地吹来,吹到我的脸上,吹乱我的头发和忧伤,年幼的心灵便会有水一样的东西轻轻荡漾。 那时候,一辆木头车是爷爷的至爱之物,他喜爱它,甚至要胜过一头牛。当然,牛也是他的至爱之物。他常常抚摸着我的头,这样唠叨:“除了你,咱们家就剩下一辆木头车了。嗯,还有一头牛……”说到这儿,他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那头年迈的老牛,泪眼潸潸。牛正在一根木栏旁边吃草,悠然甩尾。 我在认真地啃一根老玉米,听了爷爷的话,漫不经心地咕哝:“那你呢?你算什么?” 爷爷笑了笑:“呵呵,爷爷是苦力,这是爷爷的命哪。” 知天认命始终是爷爷一生的精神底色,是他保持快乐的缘由之一。他常拿自己**的弟弟打了一辈子光棍这件事说明,命运的力量,他们抗拒不了。当年,我的家族曾在东北的黑土地**浪,我的二爷正值妙年,是大兴安岭一带的伐木工人。一位貌美如花的东北姑娘相中了他,托媒人找上门来,他竟躲到一个山洞��待了整整三天,像躲避一场瘟疫。后来爷爷带着小脚的媒婆找到了山上,大声呼唤,结果招来一阵狼的悲鸣。他们只好仓皇下山。 爷爷说:“天晓得他是怎么想的。”说到这里,他总是把头转向在灶边烧火的弟弟:“哎,长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二爷在拉风箱,动作夸张地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草,用一阵快速的拉动表明了他的倔强。原始的风箱顿时发出一阵美妙的回响,像河塘里野鸭子的叫声:呱呱、呱呱、呱呱…… 这件事作为一个话题,他们反复提及,一直到他们兄弟二人都进入了暮年也没有消停。公元1974年,我的爷爷前脚刚走,我的二爷尾随而去,他们把这个永恒的话题带进了村子东头的两座坟茔。 哦,还是说说爷爷的木头车吧。 关于它的来历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棵槐树。可以说,它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和院子里的鸡、羊等畜禽一道,平静而朴素地靠在土墙根下,冬天的阳光懒懒地照着它,像照耀一捆麦草,闪闪发亮。农闲时节,硕大的车轮被爷爷摘下来,放到谷仓里,而木头车身靠在墙根上,充当着梯子的角色。我时常踩着它爬到屋顶上去,仅仅是想看看一缕缕的炊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到瓦罐形状的烟囱在屋角上向外喷射炊烟,风把它们送向田野,带着麦香的气味,在引诱割草的孩子回家。 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爷爷带着我去沙河镇拉猪饲料,牛在半路上失去了理智,撒开蹄子朝一片高粱地狂奔而去,当时我正躺在木头车上遐想,被突如其来的颠簸打断,我听到爷爷的惊叫,他手里的鞭子被疾风夺走,在空中画了一道黑色的弧线。牛在高粱地里横冲直撞,车轮与车身脱离,滚向沟壑,我不知所措,像一片风中战栗的叶子,在时间里历险。而爷爷瘦小的身躯被重重地甩远,吃了一嘴雨后潮湿的泥土…… 那是我童年的记忆中一次重大的交通事故,它改变了后来的生活:爷爷住进了医院,从此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整夜咳嗽不止。牛在二爷的重重责罚后羞愧地在半个月内死去。曾经带给我无数绝妙遐想的木头车,已被拖得松散,难再修复。气哼哼的二爷连夜搓了一根粗大的麻绳,将它悬置于苹果园门口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上,让路人观瞻。不久,它成了鸟儿们栖息的乐园。 第二年冬天,麻绳在一个风雪之夜断裂了,爷爷的木头车从空中跌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大雪很快将车身掩埋,露出半个木头车轮。 《冬天的砍伐》(节选) 冬天的清晨,我正端着碗喝粥,听到街上有喧嚷声,接着有一阵松脂的清香飘到院子里——强烈的气味直冲鼻子。我突然意识到镇上有可能要发生一件大事情,就放下碗筷跑出了家门。我听到背后母亲的呵斥声,但我装聋作哑,没有理睬。 我跑上街头时,风吹掉了棉袄上的一颗黑纽扣,飕飕的冷风顿时钻进了衣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撒开腿朝前奔跑,敞开的棉袄露出了贫穷的棉花。这时候,我发现身边有许多人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他们是屠户黄老邪、弹花匠三疯子、做豆腐的张瘸子和熬糖稀的孙巫婆;我还发现自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像一挂肠子一样的瘫患者海里蹦,他正坐在一块木板结构的轮椅上奋力向前划行,双手在滚动的铁轮上擦出了哧啦哧啦的火花。 “呸——”我在经过他身边时忍不住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我原本想吐到他皴裂的脸上,但痰液在飞向目标的过程中被风改变了方向,结果落到了他的后脖领上,他显然并没有发现我的战绩,否则会发生一番不可预测的纠缠。他听到我不够友好的唾弃声后,只是用惊诧的眼光扫了我一眼,又闷头继续他那堪称伟大的冲锋了。其实,我与他并无过节,只是对他有点发自本能的讨厌。对他这个人,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这是人类很奇怪的好恶心理使然。 在整个沙河镇,关于他的传说可谓沸沸扬扬,这家伙虽然天生残疾,却是个出了名的花心大萝卜,勾引镇上的少妇很有一套。比如他经常蹲偎在墙根下用扑克牌给镇上的女人们算命打卦,借机博得青睐;还经常用红线绳编织一些小物件,送给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女孩们都亲切地叫他:蹦哥。 蹦哥——蹦哥—— 海里蹦爱读古书,多是《大八义》《小八义》一类的武侠小说,有人发现他坐在自制的轮椅上悄悄地练武功,他相信自己有**能够飞起来。路是不能走了,但如果练就一身飞翔的本领,岂不是比走路更胜一筹?为此,海里蹦苦心钻研,对照古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心想成为一代大侠。为此,他经常趁夜深人静,寻镇子外的开阔地带尝试飞翔,结果可想而知,一次次,失败的试验除了给他的身上和脸上增添新伤外别无所获。但他似乎并不罢休,仍然如法炮制,逐渐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人们看到他把手掌放到滚开的水里烹煮,整个过程惨不忍睹,只见他闭起眼睛,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挥流而下;还有人看到他用舌头去舔烧红的烙铁,结果,第二天嘴唇像猪嘴那样肿得老大,其母含泪给他抹上了**烫伤的獾油,这让他的猪嘴看上去又红又亮,更加骇人,他就像来自另一世界的魔兽。 而此刻,这个披着一身传奇斗篷的家伙正与我一道行进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事后得知,人们前往镇口去看热闹,是因为镇口的那棵巨型柏树要砍伐了,这可是沙河镇上的一件大事情!因为,谁都说不清那棵柏树的具体年龄,有人说它至少已经生长了好几百年了,它粗壮的腰身需要三个人的手臂相连才能搂得过来,这无疑成了整个沙河镇上一个标志性物种。从儿童到老人,镇上的人们对它充满感情,夏天摇着蒲扇在大树下纳凉,冬天倚着它吃一块烤薯,孩子们围绕着它做捉迷藏的游戏。为什么要伐倒它呢?为什么?谁给你们的权力?原因在风中渐次传来,据说,是因为它严重影响了沙河镇的大好局面,已经有人开始膜拜这棵古树,经常趁夜晚对其烧香磕头,求财求官,弄得满地都是飘飞的纸钱,这与彼时“继续革命”“斗私批修”的紧张气氛严重冲突,它已经不适宜存活下去。镇领导经过研究,郑重地做出了伐树的决定。 现在想想,伐树是一件既好玩又好看的事情,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某年夏天镇上伐树,当树被伐倒后,从树洞里爬出一条蟒蛇,让整个镇上的人们心惊肉跳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一次,树伐倒后有两个鸟窝散落到地上,雏鸟在地上吱吱悲鸣,雏鸟的父母在半空翩翩盘旋,久久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