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火车站看热闹,是小城里的男孩子们的专有活动项目。这种活动有种莫名的隐秘性,有连我们这些参与者也不太明白的讲究和规则。通知谁不通知谁,什么时候出发,都要保密。信息传递在暗中进行,而行动时却又是炫耀的、公开的,大家三五成群,戴着风镜,或者柳条编成的“草帽”,吹着口哨,或胡乱哼着歌曲,手里拿着小木棍之类,一路小跑来到车站。 我们经常专门静等火车进站停下来,旁观从车上下来的人,议论顾客的破绽与尴尬。我们每次都不会没有收获,那时人们的纯朴、厚道,有特定的表现方式,比如笃信礼尚往来,笃信关系维持靠的是携物走动。坐火车的人大多肩扛手提,因事先已完成了心意变物品的换算,���求已折算成粮食与瓜果,达至心目中见面礼与“面子”的大致相当。物品的多寡与诉求的大小当然要成正比,即使无所求,空手也被视为严重不恰当。作家李佩甫说,家里来的亲戚曾经给他妈妈带过 穿起来的蚂蚱。中国人的伴手礼就这么丰富而必不可少。当时我们总能发现,火车进站停车后,下来的人各有各的狼狈,有人被踩掉了鞋,有人被烟头烧了头发,或者带的土豆黄瓜豆角西红柿掉了一地,被后面的人踩了个一塌糊涂。 我们望眼欲穿,我们心急火燎,等到火车终于进站,终于停下来了,此时我们发现,大同小异的大包小包连同它们的主人,陆陆续续从车厢里被吐出来。车上下来的每个人照例都灰头土脸,面目模糊,没有几个清秀的。个别干干净净的女孩子被自己的母亲或长辈紧紧地牵着,就像是被守着的****。姑娘们并不左顾右盼,她们几乎一律梳着笨重的大辫子,把自己套在宽大的上下一般粗的衣服里。她们后来会怎样?在这个小城的火车站,长大后是会经常露面,还是一去不复返呢?但愿她们不会变成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人——在火车上邂逅意中人,在火车站结束生命。 有**,我忽然被来自出站口的越走越近的一个红色光团吸引,近了之后才发现,红色光团是个红色小头巾,小头巾渐行渐近,装点着一个小姑娘白白净净的脸庞。我看清楚了,小姑娘圆嘟嘟的小嘴,尖尖的鼻子,双颊停着两朵小红晕,她眼睛极细长,单眼皮,眉毛也极细长,显得很机敏。她宽额头,头发被紧紧地梳在脑后,一缕都没有散落出来。姑娘和我年龄相仿,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从检票口出来的时候,手里的小篮子被旁边的人挤到了地上,西红柿、茄子、黄瓜、豆角什么的,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见此情形,我一下子脱离开小伙伴们,不顾背后的嘲讽,跑过去帮她捡,蹲下来的时候看到她穿一双黑色方口条绒布鞋,里面的棉袜异常洁白,折射过来的光亮刺中了我张皇失措的双眼。她没有领情的意思,她只顾自己捡,并不抬头看我,捡东西的急迫使她的脸更红了,有一种羞涩与难为情在里面,但并不怯懦。她站起来后我才发现,姑娘的身材苗条,个头不小。 热闹的地方,必有看热闹的人所想不到和并不被期待的一面。火车进站出站,同样是小混混、扒手频繁得手的大好时机,他们每逢这个时候就在此比试身手,零敲碎打,消耗能量,留下自己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段经历。偶尔得手、经常失手或被抓现行。我和小伙伴们*期待的是在这里看警察追扒手,身手敏捷的扒手,紧追不舍的便衣警察,大呼小叫的旁观者,围绕着火车进出站前后这段时间,给人带来长久难忘的记忆。小城里总有些传奇式的人物,他们的使命就是制造传奇,传播传奇。据说有个叫郭二虎的人,人群中顺手牵羊远近闻名,他专门在火车站一带活动,在小孩子们的心目中,他身怀绝技,飞檐走壁,动如脱兔,从不失手,但一些大人对此却颇有疑义,说他不过是普通乡下人,家有老母卧病在床,偷点什么,抢点什么,为贴补家用,也是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