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走丢了的家
有的人永远生活在村落、城巷和房子里;有的人永远生活在村落、城巷和房子外;还有些人,注定是一生都来回行走,徘徊在村落、城巷和房子的里边和外面。
20周岁时,我因为当兵离家而**次坐上了火车,见到了电视机,听说了中国女排,吃到了无限量的肉馅包子和饺子,知道了小说有长篇、中篇、短篇的三分法,并在1978的军营里,抚摸、敬拜了中国的文学刊物《人民文学》和《解放军文艺》的墨香与庄重。并且还听说,北京那儿有家专门谈论文学的刊物叫《文艺报》。翻过这个承载了过多历史的年头后,我在师图书馆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了金发碧眼的女人费雯·丽,愕然到被美带来的惊惧所慑获,站在那儿足有几分钟,木呆呆不知道那时候我的人生正被书籍重击着。我无法相信,原来外国人长得是这样。不能理解世界上竟然还有和我们长相完全不一样的人。我把那印有《乱世佳人》中费雯·丽艳照的三卷小说带回到连队白棺材般的蚊帐里,用三个晚上看完了玛格丽特·米切尔上、中、下三卷本的《飘》,模糊恍惚间,明白了之前我对阅读和故事的理解是多么偏颇和错谬——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小说都和我读过的红色经典、革命故事样,可情况却完全不是那样儿。于是我开始阅读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司汤达。冉阿·让只要从《悲惨世界》的文字中走出来,我的手上就会出汗、不安和惊恐。为了抵抗阅读带来的躁动和惊惧,我需要不断地合上书页,自己把自己双手的关节捏得啪啦啪啦响。
读《包法利夫人》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严寒的冬天会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独自在军营的操场上,莫名地跑了一圈后,才又回去爬到床上接着将书一字一字地吞到肚里去。
是美国的作家米切尔,把我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她就像穿着随意、有些俗艳的使女牵着我的手,将我领进了神圣、庄重的教堂样。这让我时时都记住那个深冬的寒夜间,天空皓白,村里酷冷,我家门外的流水声和水流渐次成为岸冰的冻结声,刺骨地响在我的耳边和村落上空的静寂里。那时候,1978年底,我要当兵了,必须在晨早鸡叫三遍后,到公社的大院坐上汽车至县城武装部的大院去集合。于是间,我一夜未眠,盯着窗外的冷月和宁静,直至听到村街上有了谁人的脚步声,才慌忙起床去站到父亲的床前边,望着他多病、瘦黄的枯脸说:
“爹——我走了……”
而这时,父亲和我一样,一夜没睡觉,他从被窝伸出他黄枯如柴的手,把我的手捏在他手里,喘喘嘘嘘嘱托道:
“走吧你……走了就努力出息些!”
这是我20周岁要离开家乡时,父亲对我说的*为平常、深重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分量、力量如山脉托举着我的灰暗和未来,让我���春的茫然仿佛走不出的荒野般,直到米切尔把我带往那些神圣的文学著作前,并帮我将一扇完全不一样的大门推开一条露着光的缝。
我开始了真正意义的阅读和写作,并试着投稿和发表。1979年发表的今已丢失的**个短篇,8元的稿酬,如今天的80万元样让人激动和兴奋。用2元买了糖和香烟送给连长、排长和战友们,另外6元钱,和三个月的津贴攒凑在一起,终于够了20元,赶急寄回家里让父亲买药吃。及至后来几年在身为士兵的年月里,每年都有一二短篇发表,挣来的稿费从十几元涨到几十元,我都一一从邮局寄回到坐落在河南嵩县的田湖村,再由母亲或姐姐替父亲把钱送到镇上的药铺和医院里,直到我因为写作而提干,因为写作而结婚,并隐隐觉得自己有**兴许会成为作家时,父亲觉得我真的出息了,有业有家了,他可以撒手人寰了。就在我刚结婚不久的日子里,用电报把我和妻子召回去,然后他就又是留恋又是毅然地和我及家人诀别了。
那时候,1984年冬,我和妻子火车、汽车的在一个午时赶回家,那个乡村的院落已经挤满了人,姐姐、哥哥、邻居、医生都在屋里、院里茫然地站着、蹲着或者低语着,待我快步地踏进了那个院落时,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哀慌慌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从嘴里低声吐出了三个字:“回来了……”不知是问我还是自语着,然后闪开一条道,让我急急地到了父亲床前去。那一刻,屋里灯光昏暗,父亲的脸色和那昏暗混在一融里。我快步切急地冲到父亲床前边,慌慌忙忙叫了一声“爹……”,而父亲,那时依然躺在他十几年都躺着的那个床边上,看着我脸上露出热切惨淡的笑,用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对我说:
“回来了……吃饭去吧……”
这是父亲一生对我说的*后一句话。就在这句话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父亲就在我的怀里去世了,力尽了他辛劳、凡俗的一生,宛若一枚叶子落下时,如何用力和挣扎,那落叶的生成和旋转,都没有和别的落叶形成区别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