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部分章节 **部分 萝珊的自述 (萝珊,罗斯康芒地区精神病院患者,1957年入院) 爸爸曾说,世界随着每次诞生开始。可他忘了说,世界也随着每次死亡结束。或许他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毕竟,他这辈子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在坟场干活。 * 我出生于一个连群山都避之不及的寒冷小镇,那些山啊,它们也跟我一样,对那个幽暗的地方疑虑重重。黑色的河水流过小镇,没有对人类显现任何善意,倒是对天鹅和蔼可亲。很多天鹅在岸边栖息,涨洪的时候它们就在河面上扑腾嬉戏,像牲口一样。河水携带垃圾入海,从岸上拖下人们一度拥有的东西,偶尔也拖走尸体。哦,甚至还有可怜的婴儿,真是丢人现眼,那个稀奇古怪的年代。河水的速度和深度使它与见不得人的秘密同流合污。 我说的就是斯莱戈。 成也斯莱戈,败也斯莱戈。 其实,我早该放弃这种区区小镇能主宰沉浮的想法,应该一切都依靠自己。我的故事里发生的很多苦难挫折都是由于年轻时,我误以为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而没有意识到我可以用想象的砖泥砌筑壁垒,对抗人世的血雨腥风,遏制岁月摧残我们的黑暗把戏。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执笔。 我早已离开斯莱戈,居住在罗斯康芒。这座老建筑以前是座豪宅,如今到处都粉刷成奶油色,铁床伺候,房门加锁。这里是格林医生的天下。他的为人我不甚了解,可我也不怕他。不知道他怀抱何种信仰,但他的胡子和秃顶让他看上去颇像圣托马斯。 我是完全孤身一人了,除了在这里,世上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曾经有过的几个零星亲人,尤其是我那小鸟般惹人怜的妈妈,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估计那些迫害我的人也所剩无几。我已是垂暮老妪,可能年近百岁了,具体的年龄我也不太清楚,其实谁都搞不清。我属于过去的遗老,形容枯槁的老古董,只有一堆参差不齐的皮包骨,穿着暗淡的衣裙和帆布外套,坐在角落里时像只不会唱歌的知更鸟,或是凑在炉灶下取暖然后就地横尸的老鼠,躺在铁床上时,则形同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没人知道我也有故事。明年,下个礼拜,或者明天,我可能就消失了,到那时,只需一口小号棺材和一方狭窄的墓穴。我头顶肯定没人立碑,不过这倒无关紧要。 这世上的事,到*后总是微不足道的。 四下里万籁俱寂。我的手还算灵活,而且有一支漂亮的,油墨充足的圆珠笔。这笔是那位医生朋友给的,因为我说喜欢那颜色。说实话他人真不错,很有哲学家的派头。我还有一沓纸,是在柜子里翻到的。另外,我还有一块可以藏宝的松动地板。我要在没人要的纸上写下自己多余的一生。我要在洁净的纸上重新开始,在这么多张清白的纸上从头再来。我多么想留下一份记录,一份胆怯生硬却开朗坦诚的个人史。如果神赐我力量,我必定完整地写下这个故事,将它尘封于地板下面,然后在罗斯康芒欣然长眠。 * 我的爸爸是基督世界里,或至少是斯莱戈地区*爱干净的人。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是被扎在制服里,不是胡绑乱捆,是很工整地扎着,像账簿一样。他在坟场做监工,因工作需要领到了孩子眼中光彩夺目的制服。 他在后院放了个大木桶接雨水,每天就用这水洗澡。他让我和妈妈背过身去面对厨房的墙壁,然后他站在布满苔藓的院子里,确定无人偷窥后便脱个精光,舀水冲洗,无论什么天气,哪怕是寒冬腊月也绝不手软,有时甚至把自己冻得鬼哭狼嚎。 他先用足够清洗整屋油腻地板的碳酸皂为自己打上一身合体的泡沫装,然后用一块灰色石头把身体刮洗干净,当这一切都进行完毕后,他把石头戳到墙上某个特定的缝隙里,于是那面墙看上去就像长了个鼻子。所有这些我都是通过快速转头时余光一瞥看到的,毕竟我是个顽皮不驯、爱耍花样的孩子。 对我来说,看爸爸洗澡甚至比马戏表演更好笑。 爸爸是个静不下来的歌手,当时流行的轻歌剧他全会唱。他还喜欢读那些已逝的教士留下的布道词。他说,可想而知,在很久以前的那些礼拜天,这些布道词曾经是教士口中令人耳目一新的语句。我爷爷就是个教士。 爸爸也是个热情昂扬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具有神圣感的长老会信徒,虽然这种品质在斯莱戈不合时宜。他尤其推崇约翰·邓恩的布道文,然而对他来说,真正的福音是托马斯·布朗爵士的《医生的宗教》,一本我在颠沛流离中始终保留的破旧的小书。此刻它就躺在我的床头,里面用黑墨水写着爸爸的名字,乔·克莱尔,1888年,南安普敦。爸爸很年轻时曾当过水手,十七岁前已经出海远航,去过了基督世界里所有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