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男面具 吾妻桥上,凭栏站着许多人。警察偶尔来说上几句,不久就又挤得人山人海了。他们都是来看从桥下经过的赏花船的。 船不是孤零零地就是成双地从下游沿着退潮的河逆流而上,大抵都是在中间拉起帆布篷,周围挂着红白相间的帷幕,船头竖着旗子或是古色古香的幡。篷子里的人好像多半都喝醉了。透过帷幕的缝隙,可以看到将一样的毛巾扎成吉原式或米店式的人们,“幺”啊“二”地猜着拳。还可以看到他们摇晃着脑袋,吃力地唱着什么。桥上的人们见了,只会引起滑稽的感觉。每逢载着伴奏队或乐队的船打桥下经过,桥上就哄然大笑起来,还饶上一两声“浑蛋”。 从桥上望去,只见河水像马口铁一样白茫茫地反射着阳光,时而驶过一只小汽船,给河面镀上一层耀眼的横波。快活的大鼓、笛子和三弦声像虱子一样把平滑的水面叮得发痒。从札幌啤酒厂的砖墙尽处一直到远远的堤岸那一头,一片朦朦胧胧,堆白叠粉,连绵不断,那就是正怒放的樱花。言问码头好像有不少日本式木船和小筏子靠了岸。由于刚好被大学的小船库遮住了光线,从这里只能看见一团乱糟糟的黑东西在蠕动。 这当儿,又有一艘船从桥底下钻过来了。这也是赏花的驳船,从方才起,已经驶过好几艘了。红白相间的帷幕竖起同样红白相间的幡,两三个船夫头上扎着同一式样的、印有红樱花的毛巾,轮流摇橹撑篙。但是船的速度仍然不快。可以看到帷幕后面有五十来人。从桥下钻过之前,可以听到两把三弦合奏《迎春梅》之类的调子,奏完后,突然加进锣声,开始了热热闹闹的伴奏。桥上观众又哄笑起来了。还传来了孩子在人群当中挤得哭起来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尖嗓门儿:“瞧呀,跳舞哪!”——船上,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戴着火男面具,正在幡幛下面胡乱跳着舞。 那个戴火男面具的人,褪下了秩父铭仙和服上身,露出里面那件漂亮的友禅内衣。内衣的袖子是白地蓝花,黑八领子邋里邋遢地敞开来,深蓝色腰带也松了,在后面耷拉着,看来他已经酩酊大醉。当然是乱跳一气,只不过是来回重复神乐堂的丑角那样的动作和手势而已。而且酒喝得行动好像都不灵了,有时候只能让人觉得他仅仅是为了怕身体失掉**从船舷栽下去才晃动手脚。 这样一来就更好笑了,桥上哇啦哇啦地起哄。大家边笑边相互发表这样一些议论:“你瞧他扭腰的那股劲儿。”“还挺得意呢。不知是哪儿来的这块料?”“奇怪。哎呀,差点儿摔了一跤。”“还不如别戴着面具跳呢。” 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过一会儿,戴假面具跳舞的那个人,逐渐脚步蹒跚起来,扎着赏花手巾的头,恰似一只不规则的节拍器那样晃动着,好几回都差点儿栽到船外去。船夫大概也放心不下,从身后招呼了两次,可是他好像连这也没听见。 这时,刚刚驶过的小汽船激起的横波,沿着河面斜着滑过来,驳船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戴假面具的人那瘦小身躯,好像一下子吃不住劲儿了,打了个趔趄,朝前边晃了约莫三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来,却又犹如正在旋转的陀螺猛地被刹住一般,转了个大圈儿。一眨眼的工夫,穿着棉毛裤的两脚朝天,四仰八叉地滚落到驳船的篷子里了。 桥上的观众又哄然大笑起来。 这下子大概把篷子里的三弦给砸断了,透过帷幕的缝隙望去,喝醉了酒、闹得正欢的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慌了神。一直在伴奏的乐队也登时像喘不过气来似的一声不响了,光听见人们在吵吵嚷嚷。总之,准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混乱局面。过一会儿,有个酒喝得脸上通红的男人从帷幕里伸出脑袋,惊慌失措地摆着手,急匆匆地不知对船夫说了句什么。于是,驳船不知怎的突然向左掉转船头,朝着与樱花方向相反的山宿河岸驶去。 十分钟之后,戴火男面具的人暴亡的消息就传到桥上观众的耳里了。第二天,报纸的“琐闻集锦”栏刊载得更详细一些。据说死者名叫山村平吉,患的是脑溢血。 山村平吉从父亲那一代起就在日本桥若松町开画具店。平吉是四十五岁上死的,撇下一个满脸雀斑的瘦小妻子和当兵的儿子。虽说不上富裕,倒还雇用两三个人,生活好像过得去。听说在日清战争时期,他把秋田一带用孔雀石制的绿颜料都垄断下来,发了一笔横财。在这之前,他那个店不过是个老铺子而已,主顾却****。 平吉这个人是圆脸盘,头发略秃,眼角上有细碎的皱纹。他有那么一种滑稽劲头,待人一向谦恭和蔼。他的嗜好只是喝酒,酒后倒不怎么闹。不过,有个毛病,喝醉了准跳滑稽舞。照他本人说来,这是从前滨町丰田的老板娘学巫女舞的时候,他跟着练的。当时,不论是新桥还是芳町,神乐都颇为流行。但是,他的舞跳得当然没有自己吹嘘的那么好。说得难听一些,那简直就是乱跳一气;说得好听一些,总还没有喜撰舞那样讨厌。他本人好像也明白,不喝酒的时候,关于神乐,只字也没提过。即使人家劝他:“山村大哥,出个节目吧。”他也打个哈哈敷衍过去。然而只要酒上了劲儿,马上就把手巾扎在头上,用嘴来代替笛鼓的伴奏,叉着腿,晃着肩,跳起所谓火男舞来。他一旦跳开了,就得意忘形地跳个不停。旁边不论弹着三弦还是唱着谣曲,他全不管。 由于饮酒过度,有两次他像是中风般地倒下去就昏迷不醒了。一次是在镇上的澡堂里,浴后用清水冲身的时候,倒在水泥地上。那一回只是把腰摔了一下,不到十分钟就清醒过来了。第二次是在自己家的堆房里摔倒的,请了大夫,差不多用了半个钟头,好容易才恢复了神志。大夫每一次都不许他再喝酒,但他只是刚犯病的那个当儿正经一会儿,没有喝得涨红了脸。接着就又开戒了。先是说“来上一合”,喝得越来越多,不到半个月就又故态复萌。他本人却满不在乎,瞎说什么:“不喝酒好像反而对身体不好哩……”完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