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离恨成真 1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宋词《贺新郎》,是辛弃疾名作,题为“别茂嘉十二弟”。此词咏唱离恨,铺排了许多古典故事,语语有境界,章法又绝妙,悲婉而具气势。开篇就先说这首宋词,只是因为���为太谷康家戴氏夫人所喜爱。 戴夫人,名静仪,为明季清初名士祁县戴廷栻的孙女,一向喜爱宋词。嫁入康家后,对辛词更情有独钟。翻检稼轩长短句,这首《贺新郎》,又是眼热不能舍。 这是为何? 太谷康家自雍正年间起,做恰克图茶叶外销生意,已历五十多年。茶货由福建武夷采买,起运站即到江西铅山,入水路北上。铅山为辛弃疾晚年久居之地,今尚有稼轩村在。其夫康乃懋及其子康仝霖,每从江南采办茶货归来,总不免说些稼轩遗闻。戴夫人听得多了,对辛词自然更翻检不辍。而茶货穿越江南中原,出塞外大漠,经万里风霜,抵恰克图买卖 城,易手俄商后,站即达贝加尔湖区。贝加尔湖,古称北海,为汉使苏武牧羊地,今虽成俄境,但在湖之南,尚存苏武庙。康家父子北上买卖城,常入俄境料理生意,多次借道拜谒其庙。“向河梁、回头万里”,即言李陵将军在此送苏武归汉情状。稼轩如此一首名篇,竟与自家生意有如此关联,从铅山绿树,一路铺排到北海苏武!其间芳菲琵琶,风霜雪月,壮烈艰辛,器局情怀,真是非茶家不能体味。你说戴夫人能不格外偏爱吗? 只是,戴夫人没有想到,她的这一份闲情雅好,却为康家带来了一份不 大也不小的为难。 去年夏天,即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六月,其夫康乃懋从武夷采办茶货归来,竟给她带回一位杭州乐工来。这叫她三分惊喜,七分不安!因特别喜爱这首《贺新郎》,戴夫人就生出了一份痴想:如此一首佳词,如能觅得一二高明乐工,依词配曲吟唱,那或许才能尽现词意的悲婉壮怀吧。其实,戴夫人少时习读宋词,就早有这种痴想了。宋词如此豪章艳句,本是为燕乐歌曲所填写,可惜乐曲失传已久,只空存了许多诱人的曲牌名。爱词及曲,时常**出热却的向往。不过,戴夫人也只是将这份痴想,做闲情说说罢了,哪想就当真了? 康家因外茶生意,虽然已成富室,但这致富是何等的不易。从奇热的闽地到奇寒的北海,从江南泽国到塞外旱漠,中间万里茶道,万里艰辛。其夫其子,每年都要分头南下抵铅山,北上临北海,一步一步将这万里艰辛踏遍。即便没有那“用俭知耻”的祖训,任你奢靡,你能忍心吗?戴夫人与夫与子,虽也常年离多聚少,但并无许多怨恨,守俭持家,不求**,喜好,就在诗书。好诗书,本也无多靡费的。忽然为她一份闲情,居然千里迢迢从江南繁华名城,雇来乐工,这实在太是意外,太破费,也太张扬了。 尤其这位乐工,又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相貌平常,一身柔弱。这是为她雇来一个只会司乐的女伶,常年养在家中了?一家人平日闲说稼轩逸事,曾也提及词人当年在铅山家中,养有女乐工。每有新篇初成,即令乐工弹奏吟唱。这是要仿稼轩那一份风雅情致? 所以,乐工带回来,戴夫人就先问:“这乐工,是赎来的,还是雇来的?”丈夫说明了是雇来的,期限仅一年,只是想叫夫人试着听听,看她弹奏吟唱宋词,有些味道没有。 戴夫人才踏实了几分,又问:“这一年礼金是多少?”丈夫说:“已先付了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康家天盛川茶庄一般驻外的领庄掌柜,一年辛金也不过十两银子! 戴夫人就说:“为我一份闲情,这实在是太靡费了。就不怕坏我守俭的名声?” 康乃懋正色说,“我们守俭不守俭,也不在别人说道。我与霖儿常年跑外,家中这一大摊家政商事,全撂给夫人一人张罗。成全你这一点夙愿,哪算得靡费!再说,这也有几分机缘巧合,是偶遇而得,不是专门寻访来的。” 原来,去年开春后,康乃懋例行南下武夷,茶事料理毕,就弯到了杭州。 乾隆年间,杭州极度繁华,灯红酒绿之盛,也就不可免。但康乃懋来此,倒不是为领略浮华,寻欢作乐,他是来采买少量香片,即今所谓花茶,作为贵重礼品,以备馈赠库仑办事大臣以及喀尔喀蒙古**的。当时,杭州龙井得乾隆皇帝钦点,一时风行。而京师官场,喜饮香片,以龙井做茶坯窨制的花龙井,更受推崇。期间,康乃懋遇杭城一位叫阿福的茶行旧交,闲话时忽然向他提起了这位女乐工。因为他以往就同杭城的商界同道,说起过内人的那一份雅好,曾流露出想物色相当的乐工。其时杭州沾光贡品龙井,茶事隆盛,城里的茶馆茶寮特别多。茶馆多,售艺的乐工女伶也就多。 中间也许有高手?但同道朋友多说,高雅的茶室倒是易找,高格的乐工可不好寻觅。越是所谓高雅的处所,越是多艳唱软吟,可售的是满溢的俗,哪里能容得下一个雅字?似稼轩古词那般豪放气象,今杭城乐工乐伎,恐怕无人能堪与司乐的。 所以,康乃懋一听这位阿福提及乐工事,就急忙问:“寻到高手了?” 阿福却说:“高手倒也不敢说,那离恨苦曲,却弹唱得感人落泪。” 细说之下,康乃懋才得知,这擅唱苦曲的是父女搭档。擅唱苦曲,原是因为自身的苦命。女伶的父母,本来是一对在茶馆售艺的天成搭档。男人司乐有一手,女人唱功也佳,夫弹妇唱,匹配得相得益彰。再加上此妇也貌美,一向在高雅的茶室售艺,所得还算不菲。哪里能想到,就在女伶五六岁时,妇人竟弃家私奔了富室。男人悲愤难消,却也无奈,只好携了弱 女,继续售艺生涯。如此心境,以前常弄的艳词软歌,哪还能出得了彩? 加之爱女渐渐长成,才艺渐佳,似也不逊其母,但相貌却未出脱得可人。江湖售艺,只有色艺双佳,才能出入于有钱人出入的高雅茶室。为了生计,此父女也只好售艺于一般的市井茶寮。幸好在这种处所,苦曲悲歌倒也可售。本就有离恨苦情,又凭借了出色的才艺,这父女弹唱苦曲竟也慢慢出名了。 这位阿福即慕名去听过几回,落了几回清泪。尤其说到,父女俩弹奏的古曲《苏武牧羊》,真也令人断肠。说得康乃懋就极想去听一听。阿福却说:“可惜彼父自春日染病至今,总不见好,已经数月没有出来售艺了。” 康乃懋硬拉了阿福,去造访这父女。说此去赏艺不成,还可先周济一下彼父女,以图来日。他们是不速而至,老乐工则冷漠之至。这也不奇怪,他对富人是怀有敌意的。幸亏阿福用本地吴语,舍了脸面,又巧为说合,才打开局面。舍了谁的脸面?康乃懋的脸面。这巧字落在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