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是挑了一担同情来的 郁达夫 鲁迅的热心于提拔青年的一件事情,是大家在说的。但他的因此而受痛苦之深刻,却外边很少有人知道。像有些先受他的提拔,而后来却用攻击的方法以成自己的名的事情,还是彰明显著的事实,而另外还有些“挑了一担同情来到鲁迅那里,强迫他出很高的代价”的故事,外边的人,却大抵都不晓得了。在这里,我只举一个例: 在广州的时候,有一位青年的学生,因平时被鲁迅所感化而跟他到了上海。到了上海之后,鲁迅当然也收留他一道住在景云里那一所三层楼的弄堂房子里。但这一位青年,误解了鲁迅的意思,以为他没有儿子——当时海婴还没有生——所以收留自己和他住下,大约总是想把自己当作他的儿子的意思。后来,他又去找了一位女朋友来同住,意思是为鲁迅当儿媳妇的。可��,两人坐食在鲁迅的家里,零用衣饰之类,鲁迅当然是供给不了的;于是这一位自定的鲁迅的子嗣,就发生了很大的不满,要求鲁迅一定要为他谋一出路。 鲁迅没法子,就来找我,叫我为这青年去谋一职业,如报馆校对、书局伙计之类;假使是真的找不到职业,那么亦必须请一家书店或报馆在名义上用他做事,而每月的薪水三四十元,当由鲁迅自己拿出,由我转交给这书局或报馆,作为月薪来发给。 这事我向当时的现代书局说了,已经说定是每月由书局和鲁迅各拿出一半的钱来,使用这一位青年。但正当说好的时候,这一位青年却和爱人脱离了鲁迅而走了。 这一件事情,我记得章锡琛曾在鲁迅去世的时候写过一段短短的文章;但事实却很复杂,使鲁迅为难了好几个月。从这一回事情之后,鲁迅就爱说“青年是挑了一担同情来的”趣话。不过这仅仅是一例,此外,因同情青年的遭遇,而使他受到痛苦的事实还正多着哩! 这真要我老命! 宋振庭 他给我画的有纪念意义的一张是大幅《水墨飞泉图》。那时他画了好几天累了,在1961年7月1日那天,他说:“宋公!今天请你谢绝一切客人,单找一个房间,谁也不许进,我还你的账。你出题,让你服务,我给你画。”我说:“好!”就在长春宾馆的一间书房里,备了茅台。他说:“你出题吧!”我提出要一幅《水墨飞泉图》,不用一点颜色;要万山空壑,泉从山里喷射出来,满室听见水响;而且要进屋看了画后,身上感觉冷,体温得降多少度。他说:“这真要我老命!”我看他唰唰地画下几块墨,几块石头,像小孩似的高兴:“怎么样?怎么样?”兴奋得鼻子“哼哼”往上抽。他对着这几块墨端详,端详,端详,再拿提笔往上扫,以后又小笔收拾,山脊、栏杆、人物、万山空壑,画了五个小时。后题了:“振庭同志出题考试之作,即请教正如何?”说明他对这画很满意。 第二张画。他说:“我给你带来一本画册(《傅抱石画集》),你喜欢哪张我就给你照着画一张。”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我特别喜欢一老者在水亭里的《听泉图》。这张他画了一整天。后来他说:“我告诉你,你这张超过了我画集里那张。”这画还有一个故事: 我和邓拓有交情。他收藏很多,就是没有一张好的傅抱石作品,他知道我和傅先生关系好,同我讲,听说你有好几张,能不能割爱给我一张,我拿一张“唐伯虎”跟你换。我就把这张《听泉图》派专人送去给他看,他喜欢极了。我说:“我不要你的‘唐伯虎’,这是你用稿费换来的。傅公是我朋友,我拿他送我的画换你的‘唐伯虎’,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这张画你要喜欢就留下。”可是就在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邓拓由于“三家村”的关系挨批了,在紧锣密鼓声中,他还打发一个人,让无论如何要把这幅画送还宋振庭。没过几天,邓拓自杀了,我也被开了十万人的批斗大会,进了监狱。 第三张画,是在他倚装待发之时为我画的《石涛小像》。我十分喜欢傅先生的一本著作《石涛上人年谱》,特别喜欢石涛的诗。还有罗家伦,不管其人怎样,他写的序还是有些见解的。我也看过一些关于石涛的文章,有的是石涛有头发无头发的争论。我们说到傅先生爱石涛到什么程度,他就开玩笑说是“一见钟情”。那天我拿出一张纸,一支锦盒装的秃笔。他看我没提什么要求,就画了一个和尚,加一棵小小孤松。我看到在四尺整纸上,人物不到10厘米,就奇怪地问:“这要干什么?”结果他就用这支秃笔在上面抄录了高克恭的一首长诗,这是抱石公的仅有之作。画的就是没头发的石涛。 除了上面说的几张画,还有他给别的朋友作的一张也到了我手里。说起来也很有意思,荣宝斋有个田裕生同抱石先生关系很好,有他的画。我为损失了一张《二湘图》,一想起就悲伤、难过。说多了,田裕生就说他还有抱石先生的三张扇面,“你这么喜欢,我就给你一张”。这张比我失去的更好,补偿了我的心愿。这扇面画的是简练的山水,背面是石涛送费密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