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一 这天晚上,我尤其痛苦,因为我不能上桌,晚饭前,就得向妈妈道晚安,八点半上楼睡觉,而妈妈还要留在楼下用餐。每个晚上,我都很难受,满脑子想着,我才亲过妈妈,要以吻后的余柔自我平息,立刻上床,不断说服自己,她的脸颊还贴着我的唇,我要赶在分离的焦虑袭来之前入睡。很可惜,我常常做不到。剧痛前的半小时,我像一个被判了刑的犯人,频频恳求再延长几分钟,我求以目光,助以手势,舅舅外公都说八点半对小孩来说已经够晚了,却不知他们的“良言”对我是多么大的打击。后几分钟到了,家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见,我静静地看着妈妈,她美丽的脸庞如此温柔, 又那般残酷, 居然不愿减轻生活对她孩子造成的种种折磨(这等生活我哪能多想) 。我在上面寻找将亲吻妈妈的地方,排除杂念,专心设想与她的脸相应的色彩和形体,以便当我的唇贴上她的脸时,脑中能直接获取面颊的滋味,牢牢记住那珍贵的一吻,因为大人不让我多吻几次,说那样很可笑。那个吻,我能记住整个过程,让它在脑中延长。进了房,当我喘着粗气,为离开妈妈倍感孤独,我可打开由智力保存的记忆,如领圣体饼,那里有妈妈的血肉。确切说,对母亲脸颊的回忆更像是现代科学的神圣面饼,我掰开它,送到嘴边,让唇部觉出面颊的温润,如同一片麻醉药,我从中找见了睡眠。而且,我常常待在另一间房,努力吸引妈妈的注意。上床后,能让妈妈到我房里说一声晚安, 那该多好啊!如此,我就能像不可磨灭的印章一样,牢牢留下她的吻,以此抗击心中的恐慌。还有一弊,她的脚步夹带我的恐惧,她匆匆进来,又要离去,我听得见她裙摆荡向房门的声音,门一关,我又不能亲吻妈妈了。有时候,我会喊“妈妈,妈妈”,次数却不多。 我的神经质会让她伤心, 或者发怒。她一怒,由亲吻带来的所有温存都烟消云散,留给我极度的不安。有时候,我掂量着是否该叫她,听见她下楼,即将去院子里,我猛然跃起,冲出去,在楼梯中间拦住她。我几乎是粗暴地恳求她不要生气。然而这**,我被迫提前半小时向妈妈告别, 而后上楼睡觉。在这之前, 我什么都试过了, 哀求妈妈,大胆缠爸爸,给外婆写便条,后跪在 妈妈面前, 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突然间,门铃响了,布雷特维尔子爵来了。我筹谋如何拉长的那个吻,它始于凉廊,穿过我的晚餐,经过楼梯,直上我房里,这会儿我却不能全神贯注将它独自送给妈妈。我像患了狂躁症,关上门,还要看几眼是否关严。 妈妈匆匆吻过,我拉住她,连声哀求。她急促推开我,生怕爸爸瞧见怪她迁就,挂着麦秸绳的蓝裙从我臂中飘然而去,她用责备的语气对我说:“好了,好了,亲爱的。”为了避免增添我的伤感,她的责备声比平时温柔,恰好爸爸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说:“够了,让娜,这太可笑了。”我立刻逃走,却感到心儿没有随我来,它还留在妈妈身边,她没有用惯常的吻来获得离开或陪伴我的许可。我试图克服焦虑,一直待在楼下(只有十来分钟了),尽力不想上楼的时刻。我试着读几行书,看看美丽的玫瑰,听隔壁的钢琴曲。可心中一旦裹了忧伤, 什么都进不去,再美的事都只能待在外面。焦虑的人常常两眼茫然,别人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再美再欢的事,他也视而不见。眼睛直瞪,如有灵魂,专注于外,纤毫不入。我不愿预想痛苦,却难以做到,在脑海里,我已来到前厅, 走到楼梯旁,马上要上去, 临近卧房,每一步都很残酷,仿佛走向断头台。八点半我就要扭开那扇柳木方格门,满鼻都是楼梯油漆的味道,还有悬挂的条条带带,它们与我的忧哀编织在一起,模模糊糊,彰显更烈的痛苦。木门萦缠我,宛若梦中的恶魔,同一个念头飞快奔跑,拖出更痛的感觉,如此痛苦,以至醒来时,我感到一阵轻松,那朵想夺的花,原来只是剧烈的牙疼,那位想举起的姑娘,只是一时的胸闷。闻到楼梯的油漆味,我的忧愁尚模糊,很可能它会甚嚣尘上。于是开始攀这迷宫般的楼梯,每一步都在远离妈妈,临近我的监狱。为时已晚,我不能回去(事已艰难)再和她道一声晚安。迷宫带来超常的痛苦, 即便白天(当**过半,我还能与妈妈待几小时,或厨房的芳香会多飘出几刻美妙时光),有时我需要上楼拿点什么,一无凶险,进了房,还将出来,看看那张我不用立马去睡的床,不像晚上如上绞刑架般, 如同在戏院里看到的死有别于真正的死亡, 还有许多“ 即便”,每次上楼,我都隐隐恐慌。在这些洒满阳光又宁静的阶梯上,我匆上匆下,总会想到晚上我被迫走向不安的台阶,每晚令我痛苦的这一舞台即便在白天都会保留几丝阴森的印象。 节选二 人各有异, 想法不同,本也无可厚非。我有幸认识她们父亲的一个朋友,希望她们看到我和他在一起,现在她们看到了。或许想让她们注意到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有点可笑,但我想让她们知道的事情她们知道了,因此没什么可抱怨的。若是这些努力没达到我期望的效果,那也另当别论。她们了解了应该了解的,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公平。我的优点,她们觉得微不足道, 或者将之视为缺点,那只是因为我们的观点不尽相同,因此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给自己梳了我认为帅的发型,她们看见了。我的玉石阳伞,可能她们会觉得夸张,因为妈妈也只是拿着它取悦她的母亲,因为这是外婆送给她的礼物,妈妈也觉得它漂亮得夸张,对于我们的境况来说显得过于**。我真没什么可抱怨的。香粉饰盖着脸上的痘痘,玫粉领带飘在领口,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很迷人,我是在美的瞬间与姑娘们相遇。我返身回家,有些许失望但满怀喜悦,觉得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不为她们所知了,我告诉自己,现在,她们至少认识了我。在她们眼里我有了身份,拿阳伞的小个子,尽管T先生的友谊在她们眼里对我无增裨益。我们沿着法国梧桐荫蔽的街道往回走,树影摇曳,糕点店、贝壳铺、驯马场、体操房,一路的橱窗闪耀着太阳的光斑,恰逢一辆有轨电车驶过大树之间,从大海出发,驶向乡村,我们碰到了C子爵,他在C住了几周,和女儿们一起回家,他的两个女儿也是那群姑娘里出众的,或许也是漂亮的,其中之一便是那个抢眼的红头发。他们停步与我们交谈,我的心跳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都感受不到难以想象的快乐了,她就在我的身边。C子爵请求跟我们一起走走,T先生把我介绍给了爵。子爵把我介绍给了他女儿。我大为惊讶,因为我周围的女孩都不像她那样。她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在C见过您几次,很高兴认识您。”但我确定她笑了,带着一丝不礼貌的戏谑。我们相互道别,第二天,我在街上靠边避让一辆路过的汽车,尚未辨认出车里挤着的女孩们,红头发姑娘微笑着向我挥手问候,仿佛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我匆匆地向她回礼。 节选三 我靠在床上,读着关于威尼斯的文字,阳光照在房间里,半明半暗。探身下地,踩在光影上,清爽的海风透过虚掩的房门吹进屋,带来炎日的凉爽。沿大理石楼梯而下,驻足蓝色的大运河前,定睛、凝 睇、沉醉、欣悦,如同初醒时慵懒的脸颊贪恋软枕,迷乎其中,不能自拔。旅舍门口的台阶,前两级渐次被水或细流淹没,别处,都是住在海边,而在这儿,就住在海里。威尼斯城内宫殿华美,舟船辐辏,像假日广场上的车流。跳进一条贡多拉,吩咐声“总督府,圣马可广场”,友人在那儿握书等候。从童年开始,每逢天清气朗的日子,“我去找你”这句话就格外有魅力:日暮临近,人约黄昏,一个人走在赴约的路上,岁月美好,幸福充盈,或者沿河缓步,耳畔听得鱼儿腾跃,游聚啄食水里的面包屑。河边草地,水堇花绽放,雏菊环绕,小桥在脚下吱嘎作响,山楂树香气弥漫,摘一朵凑到鼻下却芬芳全无,或者乘着贡多拉……在这儿,你不会经过糕点店,也用不着穿越街道寻觅阴凉。船夫会把你送到目的地,途中,向岸边一指,告诉你说“ Palazzo Foscari ” 。建筑群伫立在蓝色的水中,坐着贡多拉缓缓靠近、经过、离开,像安娜·卡列尼娜和于连·索黑尔一样唤起你的梦,但又令你不得接近。罗斯金小说里的主人公就在这里,可当你置身于此,却不见商店林立的街道,看不到敞篷车飞驰的马路。你只是从这些宫殿前面经过,赴一场晚宴,或利用饭前的时间拜会个熟人。所谓“威尼斯建筑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福斯卡里宫”,在贡多拉船夫的随手一指之下,你自然是体会不到的。但是,船夫口中的“福斯卡里”却并不比另一个“福斯卡里”少了诗意。你乘船赴约匆匆途经,很遗憾没能领略“威尼斯辉煌建筑的代表”,因为那时我们敏锐的感官正感受着清晰具体的现实,层出不穷的念头、接踵而至的活动,都使我们无暇分神欣赏美景。然而,终有**,回忆再现,它们会变得灿烂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