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而建 建筑关乎权力。当权者打造建筑,因为这正是权力的体现。从基础的层面来看,建筑能够创造就业机会,可以让不安分的劳动力保持稳定。而建筑也很好地反映了当权者的能力、决断力,甚至还有决心。重要的是,建筑是一种宣传***功业的手段。 我习惯把一张从小报上撕下来的图片钉在书桌上方。透过污迹斑斑的新闻纸,可以辨认出一个模糊的图像,那是一个汽车般大小的清真寺模型。模型被放置在一个与观众视线等高的底座上,平视便能欣赏整个模型。建筑师并没有用常见的灰色给模型上色,而是为其涂上了一抹唇釉般的亮色,这么做,是想在短的时间内打动客户。 清真寺模型由硬纸板和轻木板条搭就,低矮的圆顶周围环绕着几圈高耸的尖塔。华而不实���造型,以及将繁复的传统装饰简化成夸张的卡通画,似乎是想让模型既富有大胆的现代感,又不失传统的庄严感。像这样现代与传统并重的尝试此前已做过不下百次,但无不以失败告终。而这张照片之所以让人如此不安,并不是因为这些可疑的建筑细节。它所呈现的建筑的黑暗一面,才是真正吸引我的原因所在。在这种画面中,建筑师通常是显眼的,而在这张图片中,那群身着制服、满脸恭敬地簇拥在模型周围的人看上去并不像建筑师。其中显眼的是那个被簇拥在中间,蓄着浓密胡子的矮胖男人。这个人身穿老式的卡其衫,头戴贝雷帽,看上去就像是二战中的英国陆军少校,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模型,十分痴迷。 这个人就是萨达姆·侯赛因。和许多独裁者一样,萨达姆也是狂热的建筑爱好者,但他和拿破仑三世、墨索里尼又有点儿不一样。拿破仑三世挑剔的品位,从巴黎整洁如阅兵场般的林荫大道便可见一斑,墨索里尼则对风格迥然不同的现代主义和奥古斯都时期的建筑都相当喜欢,而萨达姆并没有明显的偏好。不过他好像生来便知道如何利用建筑来宣传自己,颂扬自己的政权,震慑对手。 “战争之母”清真寺在设计之初,便带有明确的目的,那就是把伊拉克宣扬成次海湾战争的胜利方。可事实上,这是一场令萨达姆蒙羞的战争。他的军队被驱逐出了科威特,军队溃逃的情景惨不忍睹:毁坏的公路上塞满了扭曲成长龙的汽车,在这些毁坏的汽车里挤满了灰头土脸的伊拉克士兵,路边到处散落着抢来的战利品。萨达姆企图通过构筑一种“真实”来抹去战败者的形象,这和科威特政府的做法如出一辙——科威特曾邀请悉尼歌剧院的设计者约翰·乌特松打造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玩具”议会大厦,想要证明自己不是海湾地区的寡头政府,而是北欧式的民主政权。当时萨达姆政权正遭受联合国的制裁,伊拉克国内物资极度匮乏,在这种时候,不管打造什么建筑,都会被视为蓄意的挑衅。而清真寺本身又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所以这种挑衅便更加昭然若揭。 这张照片所传递的信息非常明确:建筑关乎权力。当权者打造建筑,因为这正是权力的体现。从基础的层面来看,建筑能够创造就业机会,可以让不安分的劳动力保持稳定,而建筑也很好地反映了当权者的能力、决断力,甚至还有决心。重要的是,建筑是一种宣传***功业的手段。 建筑常常被当权者用来引诱、打动和震慑他人,这就是萨达姆大肆打造建筑的深层原因。他所打造的宫殿和纪念碑就像文身一样烙印在伊拉克身上,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国内外的敌人,伊拉克是他的,是他的个人财产,不过这些建筑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永垂不朽。 在伊拉克南部的巴士拉城外,数排3米多高的铜像矗立在海岸线上,直指海湾对面的宿敌伊朗,它们象征着在惨烈的“绞肉机战争”——两伊战争中阵亡的伊拉克军官。而其宿敌伊朗的沙阿国王也有同样的嗜好,他也喜欢用建筑为巴列维王朝构建谱系,不幸的是,这也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巴格达有一座巨大的青铜手雕塑,它握着臭名昭著的十字巨剑横跨在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入口处。这座雕塑是仿照萨达姆本人的双手打造的,但采用的却是英国贝辛斯托克镇特有的风格。萨达姆当政的时候,雕塑的剑柄上还吊着几个渔网,里面装满了缴获的伊朗头盔,这样庸俗的纪念碑在世界各地都很常见。它们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为庆祝伯罗奔尼撒战争获胜所打造的纪念碑,以及古罗马帝国为纪念爱将凯旋而建造的纪念碑。伦敦和柏林市**也有许多为庆祝战争胜利而铸造的纪念性雕塑,其原料来自战败的拿破仑军队的大炮。青铜手上的十字剑设计窃自伦敦建筑师迈克·戈尔德的创意。十字剑设计本是他为沙特阿拉伯打造的一个稀奇古怪但无伤大雅的城市**(当然,这个设计中可没有头盔),但到了伊拉克,它的味道就完全变了。范思哲荒诞的设计风格充斥着性欲与**的味道,若在米兰这彰显的是讽刺意味,而到了米洛舍维奇执政时的贝尔格莱德,其表面的亮片装饰和豹皮花纹才是纵欲**关注的**。同样地,具有讽刺意味的后现代主义作品到了巴格达,就变成了简单粗暴的宣传性建筑。萨达姆修建清真寺不仅仅是为了粉饰胜利或震慑敌人,也是对其世俗本质的政权的过度粉饰,他想以证明自己虽然喜饮酒、好杀戮,却依然是伊斯兰教虔诚的捍卫者。 解读建筑,并不是打造建筑的统治者的特权。2002年年底,当美国增派两艘航空母舰前往伊拉克时,《纽约时报》在头版刊登了一张“战争之母”清真寺的照片。在设计公开4年后,这座建筑终于完工了。报道毫不掩饰地重复着媒体惯有的思路,它们断定外圈的4座尖塔象征的是AK突击步枪,内圈略矮一些的4座尖塔则代表的是飞毛腿导弹。这种说法在西方媒体界和出租车司机群体中流传甚广,如果尖塔有尾翼,或是用橄榄色的迷彩颜料做装饰,而不是用白色石灰石点缀蓝色马赛克,这种说法可能会更可信一些。但是,外圈的尖塔上并没有配备瞄准器,也没有AK突击步枪独有的弧形弹匣和胡桃木枪托。与伊斯坦布尔那犹如火箭般的奥斯曼式尖塔相比,“战争之母”清真寺的尖塔远没有前者那般威武、优雅。这篇报道的作者在参观过清真寺后失望地写道:“游客曾被告知,内圈尖塔的会逐渐收细,就像弹道导弹因空气动力而在鼻锥处收小一般,但亲眼看过之后你就会知道建筑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在当时,美国已经笼罩在浓厚的战争气息中,他们对清真寺如此夸张的诠释,完全是出于赤裸裸的宣传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