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青每年都回怀城,在她看来,这些年怀城没太大变化。无外乎高楼多了,车多了。江还是那条缓缓流淌的大江,山还是那片暗绿的山脉。公交车在城市里穿梭,楼宇寂静,过客匆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给陈慕昀发短信:我还有四站到。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我也快搞完了。 他又发了一条:想吃什么?快提要求。 阮青青:你定吧。 陈慕昀:旁边新开了家饭店,据说不错,我们去试试。 阮青青放下手机,把头搁在手臂上,望着窗外。天正在一点点黑下来,暗光笼罩,路上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模糊。这样的暮色,一如她这些天的心情。朦胧、晦暗的一片微光中,有些东西的棱角依然清晰坚硬——营收并不可观,也不可能可观的托养**;沉重而长久,累 赘似的母亲的遗愿;那些孩子纯净懵懂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以及她自己,缥缈不定但充满挑战的未来。 回家,原来会让人感到更多的束缚,心底躁乱。 阮青青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相距十几米的人行道上,一个身影闪过。阮青青一愣,就像被人用冰块激了一下眼睛,瞬间回神。随着公交车不断往前行驶,那身影已在二十米外。 阮青青立刻把头探出窗外。 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迷彩外套、黑色长裤,挺拔清瘦。与阮青青遥远记忆里的那道影子,十分相似。 公交车转了个弯,她看不到那个身影了。阮青青突然意识到,不一定像。不过都是高个儿、穿迷彩外套的男子,她也没看到正脸。而且,这里是怀城。那个人怎么可能那么巧也是怀城人? 阮青青的心情再无起伏。 灯光、建筑、夜色,随着公交车偶尔的颠簸,在窗外晃荡着。某些往事,像一抹云烟从她脑海里掠过。过去这些年,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人的轮廓、声音和笑容。但终究,记忆慢慢褪色,许多令她记忆深刻的画面渐渐模糊。尤其是在她决定和陈慕昀在一起后,她就不 准自己再想起那个人。偶然想起,也会立马抛之脑后,置之不理。 那还是五年前,她才十七岁,读高二。 暑假,她跟着父母回沅县,住在乡下老家。那一年的雨下得非常大,不过每年夏天都如此,大家似乎司空见惯。 省电视台、县电视台经常播报,哪里有了洪灾,多少房屋被冲毁,部队在如何救援。整天闷在家里学习的阮青青,一直觉得这些离自己非常远。 直到有**,父母一早跟着长辈走亲访友,她一个人留在老房子里学习。雨下得越来越大,轰隆隆的雷声仿佛要把天都撕破。隐约中,她听到外头有大喊大叫的声音。她感觉到不对劲,走到门口,才发现村口那条河不知何时快涨到自家屋门口了。她顿时脸色煞白,回屋给父母打电话。 父母在十几里外的另一个村落,闻言也慌得不行。母亲哭了,反复叮嘱她待在屋里,不要乱跑,他们马上想办法回来救她。父亲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对她说,要是情况不对,就带好手机、食物和水,往高处比如山上跑。 对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高中女生来说,在洪灾面前独自逃亡求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离奇任务。但是在短暂的惊惶恐惧后,阮青青开始快速收拾东西,她只背了个小包,里面装了食物、水、手电和衣服。忽然停电了,她站在黑暗的窗口,望着离家门槛只有几米远的 水面,还有不停在落的雨,打定主意,如果雨还不停,水再往上涨一米,她就不等父母和救援了,往山上跑。她听说过,洪水涨得非常快。 在水位即将抵达她心中的警戒线时,几条醒目的红色冲锋艇就像神兵一般在河中出现了。军人们在大雨里,拿着喇叭,嘶哑着嗓子,大声呼唤村民上船,并且他们还会挨家挨户去确认家中有没有人。 看着不远处的另一栋房子里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被军人救上了船,阮青青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她冲出房门,站在翻涌的泥水里,整个人都蹦起来,大喊:“我在这里!解放军叔叔,救我!救我!” 一艘冲锋艇迅速转向,朝她驶来。艇上只坐着一个人,那人逆着水流,乘风破浪,驶到她面前。 阮青青已泪流满面,她擦了把脸,抬起头。那人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像是能遮住所有风雨,硬朗的腰部线条显出年轻人的挺拔。他向前躬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他的脸上脏极了,阮青青只瞥见他的眼睛,非常亮,莫名令人想到刀尖上的冷光。他说:“别怕,上船。” 阮青青把手交给他,只是船晃,水急,天黑,人惊。她双腿发软,差点儿摔了,他眼明手快地搂住她,几乎是将她抱上了艇,放在脚边。 阮青青又很想哭,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裤腿不放。 他大声问:“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只有我一个,其他人都不在家!” 大概是她扯得太紧了,他低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掉头把艇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悄悄松开他的裤腿。她望着水面上的一艘艘红艇,还有跟他一样的迷彩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翻滚着。无声,却深重。 手机信号不好,打不出去电话,阮青青发了好几次短信,终于成功发了出去,告诉父母自己没事,已被军人救援,让他们不要再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父亲的短信—父亲让她跟着军人,不要乱跑,到了**的地方再联系。 阮青青大大松了口气,也不敢乱动,坐得像根木桩。看着那当兵的沉稳地掌控着小艇,在河水中穿行,她这才发现,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留着寸头,额头饱满,鼻梁高,脖子又挺又直。 她刚才居然叫他叔叔。 阮青青想对他道谢。艇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阮青青惊叫,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服。艇本来就不大,她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阮青青不知道他会想什么,会不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太麻烦。 他只是任由她抱着,面无表情地控制平衡和方向,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上头。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一只手,虚虚地搂着她、护着她。 阮青青顿时**感大增,把脸深深地埋进那一片迷彩里。厚实的布料摩擦着她的脸,她闻到了他一身湿漉漉的气息,只觉得安心。 又过了一会儿,艇晃动得终于没有那么厉害了。阮青青还是抱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周围。 他的手却移开了。 雨变小了,周遭声响渐歇,天空似乎也亮了一点儿。 一直沉默的他开了口,嗓音里居然有无奈的笑意:“怕成这样?解放军叔叔的腰都要被你勒断了。” 阮青青又窘又感激,连忙松开他,往后缩了缩,连声道谢。又想,你看起来只比我大四五岁,哪门子解放军叔叔啊? 他终于转头—在她上艇后,**次和她正面对视。 阮青青再次看到了他英气十足的眉眼。 他说:“放心吧,我开的艇怎么可能翻?真翻了,我也能把你再救起来。” …………